那時,陸定遠正經拜師學藝不過一年,主攻的又是青衣,自然唱的不怎麼樣,他隻是想起了當時與母親一起同台獻唱的那名老生。他拜師時本想唱生,日後與母親團聚就能二人同唱一出戲,但是師父卻說他的嗓音和身形更适合青衣。
那天,陸定遠沒有聽到一個27歲妓女十幾年的從妓生涯,而聽到了他回到督軍府數年來的第一次真話。她告訴陸定遠,如果母親放任他流落在外,他将會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因為父親并不隻有他一個兒子。他的荒唐并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憐憫,隻能讓一個遠在千裡之外而不能陪伴自己兒子長大的母親更加心碎。如果母親不夠心狠,隻貪圖一時的團聚,那他們母子就要時刻提防着其他太太蓄勢待發朝他們射來的冷箭。所以,母親并不是不願回來,而是不能回來,她想為他,為自己圖謀更大的一勞永逸的自由,而不是把青春和生命蹉跎在權力的争鬥中。
甲闆上空無一人,細密的雨點打在舷窗上,烏雲遮蔽了晴朗的天空,滿牆的金碧輝煌和鏡面讓整個艙室都泛着冷光,偏偏留聲機裡放的還是那一出《四郎探母》。
陸定遠讓羅夕宸在上海置辦行李時,除了讓她為自己買幾件長衫,一定要帶的就是幾張京劇唱片。他們原本在甲闆上吹海風,卻不料漸漸變了天氣,下起雨來。回到船艙裡,羅夕宸料定今日這雨要下些時候,便随手抽了一張唱片來放在留聲機上。
“一見嬌兒淚滿腮......”
“那一年你十六?”羅夕宸突然問。
“你怎麼知道?”
“那年關于你的傳聞少了很多,隻剩下了一樁——得月樓的那個碧月。”
“碧月是她的女兒。她在28歲的時候為自己贖身,自由了。她在得月樓的最後一天也是碧月來到得月樓的第一天。她讓我不再憤怒,卻勸不了自己的女兒,我唯一能報答她的就是占了那間屋子,讓她的女兒隻做一個清倌人。”
“可你不會一直占着她的屋子。”
“我原本想把得月樓作為春望計劃在并州城的一個據點,但是去長城戰場之前,我把得月樓留給她了,算是還了她母親對我的恩。”
陸定遠以為他永遠都不會想起這些往事,但是在海上漂泊,既與外界失去了聯系,又沒有其他好友舊識同行,他們除了能去甲闆上吹吹海風,與偶然認識的乘客閑聊幾句,無事可做時,從前的那些記憶就紛至沓來,拼命想藏住的一些東西也在朝夕相處間無所遁形。
從前在家裡,他們一個睡樓上的卧室,一個睡樓下的沙發,羅夕宸從來沒有聽到過樓下有異響。但是在船上的第二個晚上,羅夕宸半夜從卧室出來喝水,卻聽到了陸定遠在低聲啜泣,但他分明是睡着的。她一連觀察了三天,每天晚上都能看見從他眼角淌下來的淚珠。可他隻是流淚,不曾驚醒,也不曾說一句夢話,羅夕宸無從猜測。
連日的陰雨過後,陸定遠提議去頭等艙專屬的日光甲闆上曬太陽。陽光透過琥珀色的玻璃灑在他身上,躺椅旁的桌子上還放着一杯莫吉托雞尾酒,頗有海濱度假的感覺。羅夕宸坐在躺椅上,把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法語字典放在膝頭,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姐姐,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吞吞吐吐的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是不能直說的嗎?”陸定遠不愧是沈初霁特訓班的第一批畢業生,即使閉目養神也能覺察到羅夕宸是不是撇來的目光。
羅夕宸環視一圈,甲闆上人不多,大多在甲闆中央的玻璃穹頂涼亭下,便把書合了,轉到躺椅側邊。陸定遠見狀也坐起身來,端起小桌上的莫吉托,認真聽她說話。
“你知道你睡覺的時候在哭嗎?”羅夕宸終于猶豫着問出來了。
陸定遠喝了一口雞尾酒,聽到羅夕宸的話,手停滞在空中,整個人都愣住了,好像在一瞬間靈魂出竅神遊天外了。但回過神來,他便誕笑着說:“怎麼可能,好好的我哭什麼?彈片沾了滿身我都沒哭過。現在翰宸帶着我那些弟兄都回家了,老三刺殺我的計劃也失敗了,我該笑才是,怎麼可能哭呢?”
心虛的人才話多,陸定遠佯裝鎮靜,羅夕宸卻更鎮靜地看着他。手裡那杯莫吉托滑落在地上,破璃渣碎了一地。陸定遠趕忙彎腰去撿,一不小心被紮破了手。鮮紅的血滲出來,在指腹聚成一顆小血珠,陸定遠看見的卻是上海弄堂裡從沈初霁身下滲出來的一攤鮮血,滿地的玻璃渣是丹城山密林裡沈初霁焦黑的碎片。
“姐姐,我真的好想她。”陸定遠擡起頭時,眼睛裡已經蓄滿了淚水,從他臉頰上滴落的淚珠落在柚木地闆上,與流淌的莫吉托融為一體,或者挂在地上的薄荷葉上。
很多次夢裡,陸定遠已經分不清前世還是今生,上海還是并州城。揮斥方遒的少年意氣早已散盡,隻剩下早生華發的蒼老,但是月光下散落的發髻,裙擺下如玉的雙足,讓他再次回憶起那些銷魂的子夜。“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在那間散發着淡淡黴味的公寓裡,濕透的薄紗襯衣下,“擁雪成峰,挼香作露”,唇齒相依的瞬間,他從未如此顫栗過。鹹澀的汗水留在唇上的溫存還未散去,轉瞬間就變成了青磚上殷紅的鮮血。他從未想過自己最珍愛的柯爾特的最後一顆子彈不是留給自己,而是穿透了她的胸膛。他本不信神,但是求遍所有世間所有神明換來故人重逢,“滿堂兮美人”,他隻向她走去,被他一刀挑落的紐扣才剛剛補綴好,轉身回望卻成了焦黑的屍骨。
他要怎麼才能忘記那一聲槍響,那一次爆炸,他又怎麼能忘記那一場大雨,那一把糖果。
蒙蒙細雨逐漸濕透全身的痛感再一次從骨縫裡鑽出來,可是擦掉模糊雙眼的淚水,一切如舊,還是隻有碎裂的玻璃渣和指腹上的血珠。
“傷口不深,”羅夕宸抽出陸定遠西服上的口袋巾為他拭去指尖的血,“所有的傷都會好的,該忘的不該忘的總有一天也都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