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望樓,沒有什麼能逃得過蘭姨的眼睛。她從陸定遠在這第一次見到沈初霁就看出了他們之間洶湧又克制的感情。沈初霁也因此再沒受到過任何懲罰。甚至連她在晚上偷偷翻進後院埋了一把狙擊槍又匆匆離開,蘭姨都什麼也沒說。
關于兇手的情報是從西山縣傳來的。沈初霁收到消息後就立刻趕過去了。見到兇手的時候,他已經飄飄欲仙,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看見個人影過來,就伸手要煙槍。沈初霁替他燒了個煙泡,但煙槍還沒遞到他手裡,就已經抵着他的脖子了。
“去年夏末,你可還記得你做了什麼?”
那人吓得眼睛立刻睜圓了,連連說着“不是我,不是我。”
沈初霁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就招了,“沒骨氣的東西,不是你,那是誰指使的你了?”
“是......是已經下野了的閻督軍。”
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她松了口氣,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但是,為了防止他大煙抽多了腦子不清楚,又故意詐他一下:“你放屁,我都派人查過了,你是并州城陸督軍的衛隊親兵,死到臨頭了還敢胡說!”
那人突然不說話了,也不害怕發抖了,而是用一種沉靜的眼神看着她。
沈初霁的心也緊了一下,隻有這種眼神才能在混亂中連開兩槍,殺死她的父母。在她晃神的一瞬間,那人瞬間發力扭住她的手腕,煙槍随即從她的手中掉落,然後一把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摁在了煙塌上,問道:“是督軍派你來滅口的嗎?”
沈初霁這才明白,原來她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而她今天随口編的一句瞎話竟是真的。她繼續套他的話,“你以為督軍真的是一諾千金的好人嗎?”
那人突然瘋了似的大笑起來,“混水好摸魚,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想當兩省督軍,就派我去殺南京的說客,自己好趁着水攪渾了吞下晉綏軍,他想整頓他的衛隊,就先拿我開涮。你也别得意,他六親不認,明天就是你的死期。”說完就拿起桌上一塊鴉片吞了下去。
她不甘心,使勁地搖着那人的腦袋問:“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兩省督軍,什麼渾水摸魚?你給我說清楚!”可是那人已經神志不清,呼吸困難了。
沈初霁是看着他的瞳孔一點一點擴散的,她真的很想問問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是否會想起她倒在血泊中的父母,是否會後悔信錯了人、選錯了路。
給她遞消息的老鸨早就在煙館門口等着她了。一見她出來就跑上前來問:“怎麼樣啊,問清楚了嗎?”
沈初霁目光呆滞,隻顧往前走,那老鸨卻像是沒看見一樣跟在她後面聒噪:“别的我可不管,你可是答應我了的,見一面,然後到我那去,你們蘭姨已經把你的賣身契給我送來了,今天起,你就是我醉春風的讨人了,你要是敢耍小聰明,我可有的是手段收拾你。”
沈初霁輕蔑地笑了一聲,老鸨就說:“你别不相信,我這麼多年也不是白幹的。别怪我沒提醒你,老老實實的能少受點罪。”說着,街上就有一夥人沖出來把她捆了。
其實,她是在笑蘭姨精明,這麼快就把自己這塊燙手山芋扔出去了,她更笑自己自作聰明,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卻沒想到自己給仇人當了十年順民,還給他的兒子教出了那麼多特務。
當晚,那老鸨把她捆在一把椅子上,關在了醉春風的一個房間裡,門口還派人看守。黑暗的房間裡幾乎什麼都沒有,沈初霁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個尖銳的東西可以幫她割斷繩子。
她本想明天白天等人來再想辦法,卻突然聽見窗戶那邊傳來響聲,探出頭來的竟是步槍。月光映在它的眼睛裡,那眼睛像夜明珠一般明亮。步槍小心翼翼地爬進來,幫她咬斷繩子,帶她逃了出去。
深夜萬籁俱寂,隻有幾隻蟋蟀在高唱自由。或許,林家航在夜間飛行時看到的月亮就和此刻一樣,她跟着步槍輕手輕腳地跑在無人的街道上,久違的暢快溢滿整個胸腔。看着步槍矯健的身姿,她想起了陸定遠第一次把步槍帶到她面前的時候,他說,步槍是給我們收屍的兄弟,就算我們倒在死人堆裡發臭了,它也一定找得到我們。
當通往西山縣的羊腸小道再也看不見了的時候,她抱起步槍一連親了好幾口,有些心疼地說:“陸定遠叫你來的嗎?你看你為了找我都跑瘦了,回去就帶你吃好吃的。”
可是她并沒有回并州城,那裡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她牽着步槍在督軍府所在的巷子裡轉了一圈就走了。她又回了春望樓,帶着一份最新的并州日報。報紙上的頭條是“督軍府五公子陸定遠與羅軍長千金羅夕宸将在十天後舉行婚禮”。
蘭姨把醉春風的老鸨派來的人打發走了之後,就推開了沈初霁的房門,她正在臨摹顔真卿的《祭侄文稿》,步槍就趴在桌邊。
“你的事情我不想知道,走的時候記得把後院的槍帶走就好。”
沈初霁的筆一下就停滞在空中了,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滲出很大一個墨點。蘭姨還是那麼平靜與端莊。等蘭姨關上門出去之後,她才放下毛筆,對步槍說:“步槍,我活了兩世,真是白活了。”
陸定遠在沈初霁離開後不久就回到了并州城。他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廣德樓,羅夕宸已經在那裡等他了。當然,他們是在一間普通包房裡和許多人一起聽的戲。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
羅夕宸比陸定遠想得要直接許多,她開門見山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有什麼就直說吧。”
“姐姐,你是羅翰宸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我就實話實說了,我非良配,陸家也不是什麼好人家,現在退婚是退不了了,但是逃婚的後果我也不好讓你一個人擔着,你看這樣好不好,你逃婚,我送你出城,去上海有我母親,去歐洲找翰宸也行,你想去哪我就給你送到哪,你在羅家過的是什麼生活,到了外面,我絕不會讓你過得比家裡差。”
“你是要我把我們羅家的臉面都丢盡嗎?”陸定遠真的懷疑她和他母親才是親母女,她們說話的語氣簡直一模一樣。
“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還管什麼臉面呢?我們除了小時候在羅府見過一面,今天這才第二次見面,你就這麼把自己的一生交代出去了?”
“我知道,你有過很多女人。”
傳聞或許在别人那多有誇大,但是在陸定遠這卻一點不假。他曾經像強風穿過峽谷一樣穿梭在那些或豐腴、或清瘦的身體之間,卻從來沒有為任何一個人停留。羅翰宸曾說他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其實他隻是想從她們口中聽到一句真話。當她們得知跟着他逃出并州城會被督軍抓回來囚禁起來的時候,就沒有人再羨慕外面的花花世界了,每個人都會說并州城其實一點也不比上海差。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自讨苦吃?”
“外人說什麼我不信,我隻相信我弟弟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