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中火興旺,碳燃無聲。
近旁的兩團蒲團上對坐着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一應泥具擺盤在蒲團左右,女人纖細的手指挽袖取泥,指尖揉/捏飛快;再擡眼,卻是看向身前正坐的女童道:“西坡女兒,不可無偶。”
女兒點頭。
“取泥。”
“是。”端坐模樣的尹姝應下,小心瞅眼隔席正對的母親,學樣從一應泥色中分團撚起,握在掌中。指尖輕輕撚,但終隻是一個泥團,便再無所變化。
“阿娘,這可真難。”
“小姝可是怕了?”母親未擡頭,指尖泥彩仍似雕琢,帶笑着調侃道。
“哪有……”女孩偏頭再取泥,“小姝不怕。”
“那可好。”母親又笑。
“阿娘莫不信小姝呀!還笑于我……哼。”
“哪有……”母親低頭看手中泥物,眉眼彎彎。
“你看你看!阿娘就有!小姝看見了!”尹姝噘嘴,不滿地掰弄着手中的泥團。“不理阿娘了。”
“噗——”
“好了好了,阿娘不逗你,但小姝得專心。”母親轉手停下掌中的泥物,低身取起竹刀。用刀雕刻泥上,仿佛描摹珍寶,一勾一勒,削泥如絲。
屋中有淡香,窗外白寂,像極一卷素紙。
待母親掌下又是一筆勾盡,輕輕撫盡廢泥,便又開口:“西坡女兒,不可無偶。小姝,你可知否?”
“當然。”尹姝手中泥團怪異,“阿娘念叨得太多。”
“你莫怪阿娘。”竹刀突然于泥上多斜出一毫厘,母親輕輕皺眉,聲卻似無奈:“你六歲了可知否。”
六歲族女,便該是與偶結發時。
尹姝身形有些垮的随意捏着手中泥團,開口便問:“為何非得六歲啊。”
母親手持的竹棍突然點在她的腰側,“正身。”
女孩挺身複又端坐。女人才又講:“六歲心智純淨,偶性亦純,不菲為最好時間。”她看向女兒,輕聲歎了口氣。“所以你可懂了?”
尹姝點頭。
母親搖頭。
·
冬雪幾近褪去了,窗外零星下落碎雨。
“阿娘今日可是要做什麼?”
母親手握着幾朵梅花,用清水洗淨。
她另一手扶起半尺高的泥偶,輕輕将花放于偶人胸間。
“煉心。”她取竹刀,将花上碎泥掃淨,緩慢将花蕊鑲嵌泥中。“煉偶心。”母親說道。
刀動到一半時還不忘擡頭叮囑:“你也做。”
“心隻能是花麼?”尹姝托腮打量着偶人問道。
“花心明媚美好,是寄托以人偶能純良罷了。”母親竹刀未停,“偶心不可為惡,亦是如人本身,西坡族人皆信良善。”
“小姝也要記住。”
尹姝轉身也小心拿起精心三月所制得的泥偶,“小姝知道。”
她又看母親,這時倒是沉吟了一陣,才問道:“那這偶心……可不可以是我的一吻?”
“一吻?”母親擡頭,确實被女兒的回答震住。
“嗯。我想以一吻獻它,以此煉偶。”她看着不那麼精細的泥偶,笑得癡癡。
“為何?”
“因為它傾盡小姝的心血啊。”尹姝笑,手指輕輕地觸摸偶人的眼,道:“我很喜歡它,想讓它知道呢。”
“阿娘”她看向母親,“你說這樣它能知道否?”
母親也笑了,用手背靠了靠尹姝的臉,“它一定能知道。”
“是吧,小姝也覺得。”說完,她傾身向手中的泥偶。
輕輕一吻,吻在了偶人的胸口。
衆人煉偶皆于自然,唯她,以一吻煉偶。
尹姝覺得,它一定會知曉——我心悅你,我的偶。
——
夏意漸濃時,爐中火終是熄了。
母親帶着尹姝從爐窯裡取出偶,很漂亮,栩栩如生。母親抱起自己的偶,一尺的偶上帶着恬靜的笑,是個可愛的女孩。
“阿娘,你竟然做的是小姝!”尹姝也抱着自己的偶,看着母親手中的自己,笑得燦爛。
“那小姝的偶呢?”母親斜身,從女兒躲躲藏藏的懷裡瞥見了一二。
“是個男娃娃呢。”母親笑她,一手撫在她的頭頂。“小姝可是喜歡?”
“當、當然了。”尹姝擡頭看看母親,又低頭看看自己懷中沒那麼漂亮的人偶,有點臉紅。
“隻要是小姝喜歡便好。”母親轉而牽着尹姝走出了爐窯,似是喃喃自語道:“可是趕上了。”
“趕上什麼?”尹姝問。
“小笨姝,後天你可就七歲了知否?”母親搖頭笑了,頗為無奈。
“哦……”
“幸好趕上。”
……
“喏,剪發。”母親遞給尹姝一把銀剪。她轉而低身向立在桌上的偶人,竹刀輕削,挽下一卷泥發。
銀剪切下,尹姝捧着自己的一縷發,有些心疼;她把發遞給母親。
尹姝看着母親将自己的發和泥發交纏,繼而擰成一股。而後随着偶人頸後的一個細孔将結發放了進去。
窗外已然有了蟬響,七月的夏風呼呼熱熱;她的偶人立在桌上,和她四目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