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斯宙把鮮熱的毛巾蓋到他小臂上,沿着手肘到手腕内側的經絡,不輕不重地按捏。
“這是做什麼?”
“白天拎過重東西,不給你按一按,等會兒睡覺胳膊疼。”
聞子川不說話了,任他左邊按完按右邊,飄起的水蒸氣氤氲了視線,他望着身邊這個低頭給自己按捏的男人,由着思緒越飄越遠。
“宙哥。”
“嗯?”
“如果我沒搬過來,你會找其他人合租嗎?”
“會吧,這麼大的房子,一個人住着也浪費。”
“是别人的話,你也會這樣嗎?”
“要看是什麼樣的了,”程斯宙胸口堵着,又滿嘴跑起火車來,“萬一是位肌肉猛男,一個打我十個,我也犯不着啊。”
聞子川聽得出來,前兩回遇見他,自己都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樣子,程斯宙是覺得他可憐,是出于同情才照顧他、對他好的。
配音演員也是演員,裝柔弱有什麼難,可他想要的,不是程斯宙從他光明偉岸的人格裡,分出一份熱心善良給自己,他剛配完《皓雪行歌》,他們不能走向溫皓與褚行歌的悲劇結局。
八月中旬,台風過境。
呼嘯的狂風穿行于高樓大廈,一覺醒來,滿地都是墜落的樹枝和委頓的花朵。連續數日,暴雨傾盆,海水倒灌,城市的地下管網遭受了嚴峻的沖擊,各處漚水的地方散發出陳腐糜爛的味道。
夜晚,大雨如注,程斯宙準備睡了,模模糊糊間,聽見客廳裡有些動靜。
“子川,你怎麼了?”他打開房門,就着微弱的環境光,看見一個人影在來回踱步。
“我……沒事。”聞子川回頭,舉了舉手裡的水杯,“渴,出來喝水。”
“怎麼不開燈?”程斯宙走到牆邊,“開關在這。”
“不,别開。”聞子川說。
程斯宙見他背對着自己,一口接一口的喝水,喝完一杯又倒一杯。
水壺裡的涼白開是睡前預備的,晚上起來喝水也正常,但他這個喝法……不會喝到水中毒嗎?
他看不清聞子川的狀況,隻隐隐覺得不大對勁。
“子川?”
聞子川沒有回答,他繼續喝水,然後拼命深呼吸。
吸氣聲和呼氣聲重到連驟雨敲窗都掩飾不住,他似乎在用某種自我暗示的心理療法拉長呼吸,但又顯得極其克制。
“子川!”
程斯宙跑過去時,腦海裡冒出一個詞,應激反應。
燈博做過科普展覽,說動物的生存環境發生改變或遭受到巨大威脅時,會産生應激反應。而人的應激反應,表現為交感神經興奮、激素分泌增多、心率加快和呼吸加速。
他上前,托住聞子川的手臂:“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别碰我……别碰我!”聞子川縮回胳膊,拒絕了他的肢體接觸。
“我不碰你,我退後,你别緊張,啊。”程斯宙摸黑回到房間,找出一盞小夜燈,把光線調到最弱一檔,放在了餐桌靠牆的邊角上。
大燈太刺眼了,但一點光亮都沒有,也容易磕着碰着。
“你回去睡吧,我沒事的。”聞子川的聲音有些顫抖,“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大半夜的把程斯宙鬧醒,他很過意不去,其實隻要能睡着,明早雨停了,也就好了,偏偏今晚雨聲那樣大,天漏了似的,一直下個不休。
他從小就這樣,在雨聲裡會睡不着覺。
程斯宙知道,人産生應激通常是心理上的問題,宜疏不宜堵,于是他找來兩個靠墊,一個放在餐桌附近,一個放在沙發背後,然後他靠着沙發坐下去,隔着兩三米遠,找話題和聞子川聊天。
聞子川捧着水杯,也學着他盤腿坐下。
當兩個人矮下去,餐桌、沙發和牆壁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圍合空間,加之夜燈的柔和光芒,催生出令人心安的感覺。
“聽說離地面更近,心裡會更踏實,你有沒有感覺好一點?”程斯宙問。
“好多了。”聞子川壓着聲音,“又給你添麻煩了。”
程斯宙抻了抻腿,擺出一副閑話家常的輕松語調:“嗨,周以唐搬走之後,沒人麻煩我了,我還挺不習慣的。”
“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你是好心。”
“子川啊,你有沒有聽過,人活在世上,其實特别需要一種,牽絆感。”
“牽絆感?”
“像我這樣的人,快三十歲了,單身,工作單調,沒什麼朋友和社交,有時會覺得,我和這個世界缺少關聯。”
“怎麼會?修文物的人,知道很多曆史吧,和世界的關聯應該更深。”
“可使用過那些文物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小時候常想,人死了之後是什麼樣的,他們真的去了天上,看着後來人嗎?長大後才知道,人死了,就是和世界沒有關聯、沒有牽絆了。”
天空滾過一陣轟隆雷聲,霖雨的聲音變了節奏,如同鼓樂化作慢闆,淅淅瀝瀝的滴答着,大概快要停了。
“宙哥,你想聽我小時候的故事嗎?”
“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