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桂逸市泰康永樂醫院，門診人滿為患，摩肩接踵。

宗樂縮在候診區褪色的塑料椅上，神情有些局促。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醫院複查，但前兩次遇到的醫生都十分不靠譜，不是溝通不順利，就是專業水平不到位。不得已，他隻能抽時間來第三次。

等候二十分鐘後，混雜着刺鼻消毒水味的廣播響起。

【請宗樂先生到444診室就診】

【請宗樂先生到444診室就診】

【請宗樂先生到444診室就診】

重複三遍後，高處懸挂的LED燈牌開始閃爍，實時播報出目前候診的人數。

【目前候診人數：32】

“你好，宗先生，歡迎來到精神科。”

診室寬敞，白熾燈明亮，辦公桌上擺放着沾滿露水的白色鮮花。

醫生同他握手後坐下，翻開了面前的病曆本：“讓我看看......哦，您曾經是本院精神科的住院病人，近年二月份才剛剛辦理出院。這次前來複查，是有問題還沒有解決嗎？”

“是的。”宗樂點頭：“我懷疑，我的病還沒完全治好。”

“稍等，我需要先調出你曾經的住院病曆。”

約莫三分鐘後，醫生的臉從屏幕前離開：“好的，你的住院病史我大緻了解了。”

“所以你是在出院後，再次遇到了病曆裡描述過的異常現象嗎？”

“對。”醫生公事公辦的專業态度，讓一路上提心吊膽的宗樂稍稍放下心來：“自從出院後，我感覺城市裡的每個人都變得很不友好。例如我上周在地鐵站裡，看到有人因為不小心踩到前面那個人的鞋跟，就被對方一口咬斷了耳朵。更奇怪的是，站台裡來來往往的路人，要麼加速離開，要麼冷漠旁觀，要麼鼓舞喝彩。”

“那你認為，人與人之間應該是怎樣的？”

“但在我的印象裡，人與人之間應該和平，友善，充滿熱愛。”

“和平？友善？熱愛？”

宗樂看到醫生将每個詞語重複了一遍，在病曆本寫上“重度認知颠倒障礙”幾個字。

“還有呢？”

“人們的眼睛不再有瞳仁和眼白，而是清一色純黑。”

“那你自己呢？”

“我？我是正常的啊。外面是眼白，裡面是瞳仁。”

“所以你認為正常人的眼睛應該擁有瞳仁和眼白？”

“難道不是嗎？”

醫生沒有回答。他盯着宗樂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口中嘟囔着“沒救了沒救了”，然後順手寫下“重度幻覺症”的批語。

“最重要的是，我有時候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會感覺周圍忽然變成了灰色，霧蒙蒙的，從地面某條線開始，飄散起黑色的，像是碎紙屑一樣的東西。您能理解嗎，就是周圍的一切都瞬間褪去顔色，就跟電影裡拍攝的一樣，仿佛走到什麼結界裡。”

“哈哈，那你想象力還挺豐富的。”

這回，“重度幻覺症”背後又新加一條“精神分裂前期”的字眼。

看着黑色的墨迹在紙張上暈染出蛛網狀紋路，宗樂終于坐不住了：“醫生，我的病難道真的沒有痊愈，還需要重新入院治療嗎？可是......我真的覺得這不是我的問題。”

“别激動。”醫生頭也不擡，筆尖在紙面劃出尖銳的折線：“每位前來精神科檢查或者複查的患者，都會這麼說。”

“如果精神病能自愈，那還需要我們精神科醫生幹嘛？能夠意識到自己仍舊有病未愈，就已經是最大的進步了。”

“那......”宗樂小心翼翼地問：“我還需要重新住院嗎？”

“暫時不需要。最近本院醫療資源緊張，病房床位僅供給病情更加嚴重的患者。你這個情況，目前還排不上号。”

聽到這裡，宗樂忍不住松了口氣。

實在不怪他如此緊張，而是住院的确不是什麼多麼好的人生體驗。

即使泰康永樂醫院環境優美，餐食好吃，但醫護不打招呼就強制查房，時不時來個親密跳臉等依舊讓人難以吃消。更别說隔一段時間還得根據病情嚴重程度，上不同伏特的電擊治療。

電擊治療會導緻過去記憶支離破碎，出現大段錯亂和空白。這也是宗樂認為自己在出院後，對如今社會難以适應的主要原因。

“恕我直言，你有嘗試着去融入社會嗎？”

一邊說着，醫生一邊起身，拿過書架上的處方單：“像你這樣被準許出院的精神病人，通常我們會給出主動接觸社會的建議，對病情有促進作用。比如，尋找一份工作。”

“工作？”

“對。工作能夠同社會各界人士接觸，所産生的工資報酬也能夠使人重新在社會上立足，并且體會到勞動的快樂，和你目前的情況十分适配。”

宗樂若有所思。

“你可以去手機上下載一個名叫‘今日招聘’的軟件，裡面有許多招聘信息。碰巧最近市裡格外缺乏人手，很多企業都在招人，放寬了不少招聘條件。就連咱們泰康永樂醫院，也在大規模招聘護工。可能過段時間，還會展開一次大招聘。”

在醫生的推銷下，宗樂拿出手機，下載了這個軟件。

軟件通體呈黑紅色，設計簡約，打開後一整頁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宗樂隻是粗略一掃，便看到許多招聘信息。

【泰康永樂生物公司招募一期試藥員，待遇豐厚，名額有限】

【安心家政長期招募短期鐘點工，應聘地點：名爵邸售樓大廳一樓】

【泰康永樂醫院招募護工，男女不限，有每月餐補，住集體宿舍】

【桂逸市殡儀館高薪急聘入殓師，有雙休】

......

醫生從辦公桌後遞過來一張名片：“你可以先從本院開始進行嘗試，泰康永樂集團是本市第一集團，名下的醫院水平毋庸置疑，絕對值得信賴。和人事科主管說是我推薦的，能提高一些入職成功率。”

“謝謝您。”宗樂感激：“您真是一位好醫生。”

醫生不置可否。一時間，病房内隻剩下鋼筆戳進處方單裡的寫字聲。

将手機鎖屏放回口袋，宗樂坐在診室椅子上，不免有些走神。

他看向診室那扇半掩着的窗戶，久久凝視着城市上方的天空。

“醫生。其實......這次出院後，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截止現在，本次治療都十分順利，宗樂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惑已久的問題。

“為什麼天空一直保持黑色，從來沒有亮過呢？”

室内明亮的白熾光裡，青年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他如今所看到的景象。

天空濃稠得像是永遠暈不開的墨汁，雲層則是壞死的結締組織。

巨大的血月懸挂在這塊幕布中央，宛如一顆腫脹腐爛的眼球，上面分布着無數條暗紅色的血絲，滲出濃稠發炎的液體。

偶爾有幾顆星星掙紮着想要穿透這層厚重的黑暗，但它們的光芒很快就被血月的光暈吞噬，像是消化在了巨獸的胃液裡，再也找尋不到。

醫生樂了：“如果不是黑色的話，天空應該是什麼顔色？”

“......”

青年似乎被這個問題問到了，神情一下子散開，充滿茫然。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