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門上悶悶地疼,就跟大頭朝下,重重磕在了石坎上一樣。
半大的少年窩在青灰色的被褥裡,五官昳麗,美如精靈,蝶翅般的睫毛微微顫動,顧清晨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熟悉的場景。
青磚小屋,灰瓦頂。
松木矮床,葛紗帳。
還有擺在牆邊的舊衣櫥,上面雕刻着的雲草圖案都已經快要磨秃了。
斑駁的舊木窗,擋住了不冷不熱的風與光,隻有吵吵鬧鬧的聲音,無孔不入。
大舅母田氏尖利的嗓音裡帶着幾分幸災樂禍,半點也不給人留臉面地高聲指責道:“我說小姑子,你就是這麼給人當娘的,自個來月事弄髒了床單被罩,怎麼就好意思讓個男娃子拿去河邊洗。”
“我聽人說晨哥兒腳滑跌了一跤,腦門直直撞在了河堤石坎上,人迷迷糊糊地掉進了河裡,要不是洗菜的廖嫂子及時拉了他一把,怕是早就溺死了!”
顧清晨躺在床上,擡手摸了摸腦門上鼓起來的腫包,大概弄清楚了倒流的時光,正好停在了哪裡。
上輩子醒得晚,沒聽見這麼一段。
阿娘不是說那床單被罩是夜裡上火流鼻血弄髒的麼,原來是那個、啥……啊,聽舅母這麼一咋呼,鬧得顧清晨自己還怪尴尬的。
外祖母方氏護女心切,斥責道:“行了!你會不會說人話,不會說就閉嘴!”
“顧二郎這個天殺的負心漢,去了京城都快有一年多了,竟然連個消息也不知道送回來。”
“我苦命的閨女喲,自打從府城回來後就跟丢了魂似的,好在晨哥兒是個懂事體貼的好孩子,知道心疼自個親娘。”
“……”
顧清晨被誇了,但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但凡是有人心疼的小孩,估計也沒有哪個能懂事體貼到他這種程度。
顧清晨依舊隻是躺着,一邊活動着靈活又健康的左腿,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心事。
他爹去年夏天的時候,跟着府城那邊的镖局去了京城,千裡遠的路程,翻山越嶺,一來一回至少要走個半年左右。
今年春末的時候,同行的镖師帶回來消息,說是他爹被京城裡的權貴給扣下了。
如今已是中秋過後,臨近冬日。
這将近大半年的時間裡,劉雲雪又是花銀錢,又是求人情,不停地托人打聽消息,多半已經知道他爹的真實身份了。
外祖母關切道:“雪兒,你這次從府城回來,可是打聽到顧二郎的消息了?”
顧萬鐘當年雖然受傷失憶,可也不是當真就一丁點兒都記不得。
他至少知道自己姓顧,在家裡排行老二,因此劉家人都稱呼他為顧二郎。
在給顧清晨兄弟倆取名的時候,顧萬鐘甚至還下意識地按照武安侯府的字輩排序來取。
武安侯府如今第三代子孫,可不就是“清”字輩麼。
一道如山頂雲雪般,清冷、甘甜又婉轉的聲音幽幽響起,含嗔帶怨道:“娘,您可不能再叫他顧二郎了,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侯府公子,咱們家可高攀不起。”
田氏怪叫道:“侯府?!真的假的,哪個侯府?”
劉雲雪淡淡道:“武安侯府,嫂子難不成聽說過。”
田氏即便從未聽說過,但也知道那定是極其富貴顯赫的人家,轉臉便谄媚奉承道:“哎呦,怎麼就成高攀了,憑小姑子你的才情和容貌,什麼樣的侯府公子配不得,這可真是天賜的良緣啊。”
劉雲雪苦笑一聲,凄涼道:“良緣?呵,孽緣還差不多,他在京城早就有了妻室兒女,我算什麼?我的晨哥兒和晏哥兒又算什麼?”
方氏聞言不忿道:“當初若不是雪兒你好心搭救,他顧二郎怕是早就死得隻剩下一堆白骨了!他要是敢忘恩負義,定然會遭天打五雷轟的。”
田氏刻薄的本性難改,聞言又不自覺挖苦道:“那顧二郎落難到劉家村的時候,形容雖然狼狽又憔悴,胡子拉碴的看着都快有三十歲左右了,可穿着一身織錦的衣裳,長得高大又英俊,除了巴掌心和手指肚,全身找不出來半點兒繭子,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個富貴人,哪怕是用腳趾頭猜,也猜得出他必定是成了家的。”
田氏真誠勸說道:“小姑子,你當初非要不明不白地跟人攪和在一起,這下好了吧,妻不妻妾不妾的,不過那可是侯府公子,就算是給人做妾,也不虧。”
方氏被這個拎不清的蠢貨給氣得心肝發疼,怒罵道:“你閑得慌杵在這兒做什麼?沒事就去把晨哥兒洗好了的床單被罩晾起來,整日就知道嚼舌根,我看你是皮又緊了,要不要我讓大郎給你松一松?”
田氏不情不願地離開。
方氏寬慰道:“雪兒,你别将你大嫂的話放在心上,她就是個沒見識,也沒腦子的蠢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