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陽緊緊盯着舟眠,小心翼翼地像是隻要對方露出一個不耐煩的表情,就會立即轉移話題,挽救局面。
但舟眠顯然沒想那麼多,聽到他的話也隻是禮貌回了一句,“去圖書館。”
“哦……那你晚上回來吃飯嗎?”謝重陽滿懷希冀地問舟眠,怕他多想又解釋道,“我今晚沒事在公寓,如果你回來的話我順便做兩人份的。”
舟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過了會又輕輕搖頭,“不用了。”
他正彎腰換鞋,高挺纖細的身形被逆光勾勒得一覽無餘。
柔韌與青澀相得益彰的身軀正折中彎下,謝重陽隻能看到從那寬大衛衣袖子下露出的腕骨,伶仃骨感,随着系鞋帶的動作而緩緩轉動。
“那,那好吧。”謝重陽放下水壺,看他手已經放在門把手上了,又忙不疊問,“那你晚上還回來嗎?”
“我給你留門。”謝重陽傻乎乎地說了一句。
舟眠每周都會有幾天晚上不在公寓,謝重陽以前從來沒問過,舟眠以為謝重陽擔心自己回來會吵到他,于是想了一下才說,“我不會回來的,你放心睡吧。”
話音剛落,舟眠便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身後,謝重陽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眼前卻早已不見舟眠的人影。他滿臉驚愕,突然生出一種詭異的錯覺。
舟眠剛才不會誤會他句話的意思了吧?
……
離和顧殊行約定的時間越近,舟眠的心跳便愈發劇烈。
夜幕降臨時約爾堡下了一場小雨,空氣中無處不充斥泥土潮濕黏膩的氣息,淅瀝瀝的雨聲輕緩有序,聽起來像是母親哄嬰孩入眠的搖籃曲。
舟眠撐着一把老舊傾斜的雨傘站在那座在雨幕中也依舊磅礴矗立的古堡前。
擡頭,冰涼的雨滴便順着傘檐源源不斷滴到臉上。
舟眠将那些依附在鏡片上的水滴拭去,眼前的場景從模糊變為清明。
少年額前的發絲被水汽浸濕,一縷縷黏在臉頰邊。
黑夜中什麼都是昏暗的,但唯獨他那雙清澈剔透的眼眸,此刻正亮得驚人。
不知是不是顧殊行的吩咐,舟眠來得時候顧明早已等在門口處。
看到舟眠來先是一笑,而後撐着傘走進雨幕。
年長溫和的管家一如幾個小時前那般領着舟眠走進這座古堡,而這次管家一句話也沒說,他隻是喊了一聲停在門口處猶豫往回看的舟眠,語氣柔和卻不容拒絕。
“往前走吧。”
被雨水打濕的舟眠整個人幾乎顯出一種灰白的顔色,他看着顧明,握緊傘柄,指尖用力到隐隐發白。
顧明按下電梯,他們像是進入循環,以同樣一種形式同一種姿态進入這個封閉的空間。
顧明再一次對舟眠說,“你不用害怕,他并不會傷害你。”
說完,他打開那扇名為“潘多拉魔盒”的大門,舟眠站在門口,腳底卻猶如綁了千斤重的頑石無法邁開腳步。
顧明憐惜不已地看着他,“進去吧,孩子。”
他對舟眠說,“也許裡面并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
他的慰藉起了一點作用,舟眠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他閉上眼睛,頂着近乎窒息的壓力走進屋裡。
剛走幾步,背後的大門被人合上,他猛地回頭,目光隻觸及門上繁瑣複雜的花紋,無數藤蔓纏繞着一隻振翅欲飛的金絲雀,合力将他拉入深淵。
“你遲到了五分鐘。”
顧殊行的聲音倏地自背後響起,舟眠偏頭,一身深黑家居服的男人戴着無框眼鏡坐在辦公桌前,面前是幾份還未處理的文件。
顧殊行好似天生的上位者,盡管這句話隻是非常平淡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都蘊藏着不怒而威的氣勢。
他擡頭,看到舟眠渾身濕漉漉的,像個糟糕的落湯雞一樣站在那裡,于是眉心又不自覺出蹙起。
“先去洗澡,我沒興趣跟一個病人上.床。”
舟眠卻不聽,他擡腳,艱難地走到顧殊行面前。
沉木冷香的氣息在那瞬間籠罩住舟眠,舟眠隻覺得一陣陣的頭暈襲來,他掐着掌心,在顧殊行投來視線的時候不自覺挺直脊背,顫聲道,“關于合同,我還有幾點要說。”
顧殊行放下手中公文靜靜看着他,幾秒後,男人笑了一聲。
顧殊行雙腿交疊,肩臂也惬意似的貼在椅背上,他對舟眠說,“我不認為你還有資格向我提條件。”
舟眠掀開眼皮,冷白的皮膚被濕氣暈染的更加透明,“隻有弱者才會怕被人無止境的索取,你是弱者嗎?”
顧殊行眼眸沉下,他略微傾身,撐着下巴看向舟眠,連語氣也是如出一轍的冰冷,“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我想您弄錯了,溫特格拉斯子爵。”
舟眠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一字一頓道,“現在是你在求我。”
自始至終最需要幫助的不是舟眠,舟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道理。他隻是不明白顧殊行這樣的人找誰不行,怎麼偏偏找到了自己身上。
少年愠怒的表情惹得顧殊行眉梢微挑,顧殊行随手将手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淡聲道,“自己看着改。”
舟眠松口氣,他拿起文件随意翻了幾下,一直翻到最後幾頁,舟眠将文件重新放回顧殊行面前,手指在文件上的某一處,強硬道,“這裡改成‘每周的交易次數由乙方決定,且甲方不可無故命令乙方行使權利,若有違背,甲方負全責。’”
顧殊行難得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了?”
“這很重要。”舟眠瞪他一眼,又說,“‘甲方和乙方不存在除性關系之外的其他關系,甲方不得強迫乙方,不得幹涉乙方生活。’”
顧殊行沉吟片刻,“這個‘強迫’又是指哪些?”
他看見舟眠怨憤的眼神,多此一舉地解釋了一下,“在性行為中,我不保證自己任何過激的行為,如果你指的是這些,那我無法答應……”
“戴.套以及正常的□□,這些很難保證嗎?”顧殊行話未說完,舟眠便不由自主抿緊唇,“還是說你有什麼奇怪的怪癖。”
話音戛然而止,顧殊行冷冷瞥了他一眼。
男人額角青筋猛跳了幾下,否認道,“我沒有。”
舟眠雖然一副“我管你有沒有”的表情,但聽到這句話時還是松了一口氣,他對顧殊行說,“把這幾條加上。”
“不急,明天我會讓人重新打印一份文件送到你的手上。”顧殊行關上文件退到一旁,淡聲提醒舟眠,“先去洗澡。”
話音落下,面前卻一直有一道人影杵着,顧殊行覺得不對勁擡起頭,才發現舟眠神色緊繃,望向他的眼神中情緒複雜。
鬼使神差,顧殊行讀懂了少年眼中的情緒,他若有所思看向舟眠,問他,“還有其他事?”
“最後一個問題。”舟眠抿緊唇瓣,掌心一直握着的門禁卡幾乎要被他折斷,他問顧殊行,“為什麼是我?”
隻是因為那天自己走進了那個包間,打傷了他,所以承受這一切的人就是自己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舟眠覺得這未免也太過可笑了。
“你覺得呢?”
顧殊行眼中毫無波瀾,在他面前,舟眠的憤怒和絕望都化作一縷輕飄飄的雲煙,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拳砸進了棉花裡。
“我為什麼會選你,這件事很重要嗎?”顧殊行起身走到舟眠面前,随着沉木冷香的加深,他微微俯身和舟眠視線平齊,然後牢牢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腕。
舟眠一驚想要掙脫,卻被顧殊行高高舉起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男人将少年一圈便足以圍住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讓他用虎口摩挲額頭那處的一道傷疤。
當舟眠感知到掌心那道凹凸不平時,他猛地閉緊嘴巴,就連眼睫也狠狠纏了幾下。
那是他給予顧殊行的傷疤。
所以是因為這道傷痕,才會讓眼高于頂的溫特格拉斯子爵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嗎?
顧殊行因他受驚的模樣笑了一下,他緩緩松手,又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抓住這次機會拼盡全力往上爬。”
舟眠睜開眼睛,聲音沙啞道,“可惜你不是我。”
他們身處不同的階級,所以永遠無法做到真正的共情。
“知道就行了。”
顧殊行不置可否,他撚起一縷濕發别在舟眠耳後,動作親昵地仿佛是在為接下來的一切鋪墊,靠在舟眠耳邊低聲道:
“乖,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