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殊行口頭說會給舟眠考慮的機會,但舟眠知道,不管自己答不答應,結果都隻有一個。
從古堡出來後,他在這座恢弘氣派的别墅前停了很久,仰頭看向精緻華麗的建築,盯得久了,眼睛就開始泛酸。
古堡面前有不少正在侍弄花草的園丁,他們穿着統一的制服,動作一緻,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轍。
這些人從舟眠面前走過,行色匆匆,仿佛眼裡除了工作就沒有其他人。
舟眠垂眼,沉默地轉身向後走,突然餘光瞥見一道人影,他掀開眼皮,是之前帶他去見顧殊行的那個管家。
管家對他笑了一下,語氣和藹道,“我送你出去吧。”
舟眠心情複雜難明,輕輕搖頭,“我記得來時候的路。”
管家笑着看向他。
不同于顧殊行不怒自威的強壓,他總是很溫和,表情溫和,動作溫和,就連一句話,好像也不會因為對方驟變的語氣而有所改變。
他笑得誠懇,溫柔地忽略了舟眠的拒絕,對他說,“我帶你走吧,來時的路好走,回去的路可就難走很多了。”
舟眠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可信度,信任的天平正搖擺不定,看他這樣,管家眯起眼睛又說,“我記得你來的時候說還要去圖書館還書?”
他打量了眼即将步入黃昏的天空,慢悠悠道,“如果順利的話,黃昏之前應該能趕到圖書館。”
舟眠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不知不自覺天色漸晚。
圖書館的還書截止時間在晚間七點,如果錯過那個時候,舟眠就會被視為逾期還書從而扣除信用值點數。
他猶豫了幾秒,過了會兒才抿着唇軟下語氣,“那麻煩您了。”
管家,“不麻煩,您是少爺的客人,這是我應該做的。”
管家随手招呼了一個仆人低聲在其耳邊說了些什麼,仆人急匆匆下去,不到一分鐘,一輛區别于來時候的轎車便停在他們二人面前。
身穿燕尾西裝制服的司機下車為管家打開車門,管家對舟眠做了個“請”的動作,舟眠想了一下,最後還是上了這輛車。
轎車在轟隆隆的發動機聲中遠離這座豪華奢靡的古堡,舟眠靠在車窗上,外面的樹葉枝丫擾亂光影,落在少年臉上又變成一塊塊斑駁不齊的面紗。
管家看向這個氣質過于憂郁陰沉的男孩,隻露出一半的臉龐白皙如玉。
唇瓣并沒有多少血色,但在交錯的光影中顯得唇形飽滿,足以給整張臉蒙上神秘朦胧的色彩。
舟眠不會主動和他說話,但長時間的路程會使人耐心告罄,為了氣氛變得不那麼沉悶,管家隻能兀自挑了一個輕松愉快的話題,試圖讓舟眠能夠振奮一點。
“聽說舟先生是藥劑學的學生?”管家冷不丁開口,見舟眠看過去,他勾起唇角,“我對藥劑學很感興趣,想必和您之間會有一些共同話題。”
舟眠搖頭,隻是對他說,“您不用這麼叫我。”
管家立即說,“那我叫你小舟可以嗎?”
注意到舟眠不自然的神情,他抱歉地笑了一下,
“沒其他意思,隻是覺得你很像我的幺兒,但是他剛出生時被人抱走了。,如果現在在我身邊的話,年紀應該和你一樣大,我一看到你啊,就覺得他現在應該也是你這樣。”
管家語氣平和地将自己的過往講述出來,舟眠目光複雜,想要安慰又不知說些什麼,于是隻能笨拙地點頭,“可以的。”
管家又說,“你也不用一直這樣生疏地稱呼我,我姓顧,單名一個明字,你就和少爺一樣,稱呼我為顧叔就行了。”
舟眠還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入他的圈套,聞言又乖乖點頭,“顧叔。”
顧明滿意地對他笑了一下,“年紀大了就愛扯一些以前的事,也不說那些傷心的事了。”
“小舟,和我說說你的專業吧,我可是很喜歡藥劑學這門課的。”
舟眠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能說的,隻是迷迷糊糊地回顧了一些晦澀難懂的知識點。
但大部分都是專業名詞,顧明沒過一會兒聽得雨裡霧裡。
反倒是舟眠,越說越流利,剛才還沉默寡言的少年滔滔不絕地向他介紹那些涉及複雜領域的一些知識,神色認真專注,說得頭頭是道。
顧明笑意深沉地看着他,等到舟眠發現不對勁聲音逐漸變小時,顧明擡手輕抿了一下唇,“小舟學習肯定很好吧,這麼多難以理解的知識點都能貫通。”
舟眠垂下雙眼,“也沒有。”
“隻是這些都比較好理解。”
“這些很好理解?”顧明表示不理解并大為震驚。
隻不過被驚訝了幾秒,他又戲谑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長處,小舟的長處肯定就是學習成績很好。”
不知是那句話戳到了舟眠的心窩,他很輕地扯了一下唇角,什麼也沒說。
在這個貴族平民階級嚴明的時代,無論是否有真才實幹,平民都會淪為貴族争鬥中犧牲品。
沒有人權的時代,知識才是原罪。
顧明見他不說話,默默坐直了身體。
他見過很多像舟眠這樣聰明的人才,相比于享受最高待遇的貴族子弟們,他們絕大多數都來自平民階級。
有些天生對數字有超高敏感度,有些亦是化學生物領域中的奇才,各種各樣的,那些貴族口中不容小觑的平民。
你能看出他們擁有一顆報效帝國,保護人民的赤子真心,因為那些人談論知識,談論理想的時候像是在發光。
那麼年輕,那麼鮮活,好像沒有任何困難會打倒他們,他們天生就像是為某種東西而存在。
“帝國保護不了天才。”
顧明目光悲憫,“搖搖欲墜的帝國終于一天會土崩瓦解,被野心勃勃的世家貴族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到那時候,帝國不再是帝國,天才也成了落魄的鳳凰。”
舟眠欲言又止,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顧明用眼神示意他不用急慢慢來,他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舟眠在他的引導下不禁問道,“貴族和平民的沖突永遠無法避免?”
顧明朝他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帶着歉意的笑意。“我們每個人都無法背叛自己的階級,”
黑色轎車平緩駛進進入公學公共設施的區域,一座高聳的大樓映入眼簾,顧明示意舟眠向上看,對他說,“你現在面前的這座樓,它叫威爾斯夫樓。”
“威爾斯夫是約裡克曆史上最年輕的一位上将,他是十三世新皇喬洛的外甥,也曾被評為約裡克屹立不倒的巨人。
五十年前約裡克和科倫多爾兩國戰争綿延,很多無辜的子民都死在那場震驚世界的大戰中。
當時隻有十五歲的威爾斯夫孤身一人遠赴鄰國談判,幾個月後,這位年輕的上将為所有人帶回來了五十年停戰建立合體聯盟的好消息。人人贊歎他豐功偉績,他的名字高高挂在帝國旗幟的下方,那一年,他是約裡克當之無愧的英雄。”
顧明的聲音和語氣很容易就能将人帶入故事中,舟眠也聽得入迷了。
他順着對方的目光向上看——那座威武的大樓上矗立着一座雕像,身披铠甲的少年英雄一手拿槍,一手揮揚帝國旗幟。
透過這座雕像,舟眠好似也看到一個年輕又鮮活的面孔,初生牛犢不怕虎地孤身一人深入敵國,為了帝國,為了子民,一次又一次地在陰謀和危險中博弈。
刹那間,舟眠眼前突然模糊了一塊,他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頭頂那座威爾斯夫的雕像并不是完整的。
那個年輕的上将少了一隻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