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霖……阿傑又想起舞台上那個光芒萬丈的芭蕾舞者。
阿傑靜靜地聽着,黃宜貞繼續說道:“我很感激媽媽帶走我。我是在東北長大的,在那裡很快樂。我媽和姨媽一起開飯店,平常都是姥姥照顧我。身邊從來沒有人覺得女兒就該比兒子低一等。其實家裡不算富裕,可是小時候,我媽見我喜歡蹦蹦跳跳,就送我去學舞蹈,一學就是十年。”
“你媽媽很愛你。”阿傑輕聲說。
“是啊,”黃宜貞有些怅惘:“我很珍惜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
“那後來,”阿傑小心問道:“為什麼去了父親那邊呢?”
“後來,飯店倒閉了,我媽欠了一些錢,沒辦法再供我學舞。可是老師說我很有天賦,甚至願意資助我。我媽思前想後,還是聯系了我爸,我爸這些年一直做生意,家裡比較富裕。他同意我繼續學芭蕾,我媽就把我送過去了。”
“那你……”阿傑想問她在父親家的處境是不是不好,又怕太過關心而冒犯到她。
“回去之後,”黃宜貞知道他要問什麼,繼續說道:“發現還有一個後媽,一個妹妹,和一個幼弟。你知道我弟叫什麼嗎?天賜。黃天賜。”
黃宜貞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嘲弄:“我後來才知道,我爸同意我繼續學舞的條件是,改回黃宜貞,不準我再用蕭霖這個名字。”
回憶拉得很遠。宜貞想起許多往事。彼時她初到黃家,處處不适應。閩南話完全聽不懂,隻能靠别人流露出的情緒去猜。
父親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弟弟則人如其名,是有求必應的“天賜”;妹妹沒什麼存在感,隻是對她抱有莫名的敵意;至于繼母,在盡力做好一個賢妻良母的同時,真心實意地希望她能早日滾出家門。
宜貞在黃家隻生活了兩年,就去讀寄宿學校了。可這兩年簡直是噩夢。除了語言不通,許多習俗和觀念都與她熟悉的相差甚遠。她在那裡格格不入,總是被孤立的一個,唯有父親好友的兒子張澤鑫待她比較溫和。
張澤鑫從小就穩重,還是家裡的長子,慣會調停秩序,關心或管教弟弟妹妹。各家聚會時,黃宜貞總被冷落,張澤鑫對她就多有關照。加上宜貞出落得漂亮,張澤鑫也會不自覺對她更好一些。父親出差帶回來的禮物,他總會拿給宜貞一份。
一來二去,兩人的關系就比别人親厚一些。直到宜貞18歲那年,張澤鑫要出國留學,臨行前向宜貞表白。
那時宜貞已經進了省裡的舞團,年輕的舞者們野心勃勃,都想一展頭角,夜裡偷偷加練的大有人在,宜貞也不例外,根本沒心思談戀愛。可看着張澤鑫溫厚清潤的眼睛,還是答應了他。
張澤鑫輕輕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就去了德國,一走就是七年。
這七年對黃宜貞來說是風生水起的七年,她不适應省團的條條框框,辭職去了一個私人經營的舞團,兩年後又被另一家省團看中,隻用了三年就成為首席。再之後,被比利時歌舞團選走,開始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主要是在歐洲。可惜那時張澤鑫學業繁重,一次也沒來看過。
張澤鑫在30歲那年拿到博士學位,剛好宜貞的舞團巡演回到中國。兩人以為七年的異地戀就要結束,可以好好相處了,哪知國内巡回演出飛來飛去,而張澤鑫剛剛入職,工作亦是兢兢業業,兩人還是聚少離多。
直到那次事故……
“椎體爆裂性骨折。”黃宜貞略去張澤鑫的部分,簡單講起自己的往事:“因為彩排時道具出了一點問題,我和男舞者的抛接出現失誤,我摔在旁邊的石階上。後來,就退出了舞團。”
師母平靜地仿佛在說别人的故事,阿傑心上流過一陣酸楚。如果以前隻是為一個遠遠欣賞的舞蹈演員而惋惜,現在則多了對眼前這個實實在在的人感到心疼。
黃宜貞察覺到阿傑的情緒,笑着安慰道:“好在,沒傷到脊髓和神經,恢複了半年多,日常生活已經沒有問題了。”
“您沒想過再回去嗎?”阿傑輕聲問。
宜貞臉上的笑容凝固,失落的神情終于顯現出來:“怎麼回去呢?二十年刻苦練習付諸流水,我怎麼面對呢?”
她的身體已經不适合跳舞,程靈知道她依然熱愛芭蕾,總盼着她再回去,黃宜貞一直是知道的。可她沒辦法再面對曾經熟悉的一切了。
“您現在,過得開心嗎?”阿傑忍不住問道。
“嗯!”黃宜貞用力地點點頭:“澤鑫對我很好。養傷那大半年,是他一直陪在我身邊。我的身體不能長時間勞累,他就說索性不要工作了,他一個人養家足夠。我現在的生活蠻好的。”
要是平常,阿傑會附和一句。可今天附和的話停在嘴邊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記得程靈說過:“她的腰傷蠻嚴重的,平時走路看不出來,可不能累着,不能幹重體力活,不能總是彎腰低頭……”
每次去老師家,師母準備一大桌飯菜,都要長時間在廚房裡彎腰忙碌;那幹淨的纖塵不染的家,背後是日複一日的繁重家務。照顧了半年病人的老師,不該注意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