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劉濤醒來,招搖出樓,隻覺心中爽亮。直走到那沭水邊,早見一人坐在岸旁船上,卻是缪宇飛。劉濤笑道:“兄弟昨夜滋味如何?”缪宇飛正沒好氣,埋怨道:“這裡候了你一夜,真個好滋味!”原來昨夜裡缪宇飛被扯進房中,心中慌亂,那有那般心思。見那女娘解了衣衫,一把推過,一道煙走到這裡,就船上睡了。劉濤聽了,隻顧笑他。
兩個換了衣服,撐船便望馬陵泊回。到了水寨中,隻聽部下喽啰叫道:“二位頭領回來了!”隻見陳星、張航走過,張航與缪宇飛道:“尋得我好苦!原來卻和劉濤一路。”劉濤笑道:“俺近來悶出鳥來,本要喚陳星一道下山耍子,為恐水寨無人把守,故來尋缪兄弟陪同,卻煩你挂心。”陳星道:“哥哥敢是去見你那相好的了?”缪宇飛道:“何止,溜骨髓尚要假借你的名諱哩!”陳星驚道:“竟有此事?”劉濤白了一眼,就把昨日事都說了。張航道:“去青樓雖無大事,隻是私自下山,犯了山寨規矩。若教兩個寨主哥哥、姚軍師、謝孔目知道了,必然責罰。”
陳星見說到缪宇飛那事,亦笑道:“他們知了,也不打緊,隻是這事卻折了我們水軍頭領的顔面。”又說劉濤道:“我知哥哥愛那花魁娘子,隻是何苦為他人作嫁衣裳。”缪宇飛雖怨劉濤,卻也道:“劉家哥哥真有情分,待她如此,亦算得個善緣。”劉濤不語。張航見狀,知他心中必然不舍那瑤兒,又因着缪宇飛在外丢醜,肚裡尋思了一回,就道:“今晚我四個一同去那凝香樓。”劉濤奇道:“張兄弟原來也有這般心思?”張航搖首道:“非也,隻是有幾件事記挂。”劉濤不解,問道:“卻是何事?”張航道:“眼下婁軍師領軍去江陵府救人,那路途遙遠,恐臨近州府知了,差細作來探我山寨。”陳星笑道:“這是張兄弟要與你兩個擔些罪,饒讓陳大哥知了,也好從寬發落。”張航點首道:“此是其一;其二缪宇飛是我結義兄弟,須幫他奪回顔面;其三乃是教劉哥哥死心,莫再挂念那人。”缪宇飛忙道:“俺又沒說破身分,那裡不知是馬陵好漢,奪甚麼顔面!”張航笑道:“你正似出征不馘,縱然不做一分,回來山寨大小弟兄也更是笑你。不如做大些過錯,倒也豪傑。”缪宇飛争辯不得,囫囵答應了。當下差人去報知徐碩、方海錦兩個,四人三隻船,齊離了馬陵泊。
至夜,四個到了沭陽,留陳星在船上守着,張航同劉濤、缪宇飛徑奔那凝香樓。到了樓裡,卻聞說瑤兒不見了蹤影,小厮們正苦尋哩。劉濤苦笑道:“原來已贖身走了。”張航道:“哥哥是個癡子,若是贖身,何必尋她。”那李婆正一面安排客人,一面分付衆人仔細搜尋,見劉濤複至,急來問道:“星二爺可見了瑤兒?”劉濤搖首,問她備細。李婆隻道今日晚飯時,人便沒了,上下尋不着。張航道:“必是有人接應。”那小厮又将封書信來,道是在瑤兒房裡搜得。李婆接過看了,長歎道:“原來這般。”張航讨過書來,與劉濤同看。
那上面寫的甚麼?隻道是,因瑤兒貪戀季文,要将自己往日所攢銀錢首飾,共劉濤所贈的一起,便待贖身出去。卻為季文此番來說舅父害病日久,又将要應考,這都是用錢處,不肯耽誤了他,隻好延了日子。那季文卻不肯相舍,兩個夜來商議了,隻教瑤兒跳窗而出,季文在下面接應。瑤兒沉吟良久,終是答應,卻将自己那一分錢,俱藏在床下,雖不足贖身所須的數,隻待季文将來發迹,再百倍補還,并答謝劉濤的恩情。
那李婆堕淚道:“自她十三歲到我家,照看至今。卻為那心愛的,竟隻留下一封書信與我。這樓中諸般女兒,惟把她當親骨肉看,真要贖身,那那般計較!”劉濤亦是怅然,寬慰道:“幹娘,此是瑤兒修來的福氣,我看那秀才倒有才華,将來定可卓爾不群。待那時,必使你們團圓。”正是:
春華落盡反成秋,世路蹉跎意未酬。
今歎成雙多怅惘,幽懷獨對暮雲愁。
張航見說,忽的道:“哥哥,這叫季文的秀才,便是奪你瑤兒的?”劉濤點首,又搖頭道:“‘奪’字卻不好。”張航皺眉道:“隻恐禍事矣。”劉濤不解,張航急扯過他,喚缪宇飛道:“速走!”缪宇飛吃這一怔,動也不動。張航叫道:“你不走時,自在這裡耍,俺們去做大事!”缪宇飛聞言,雖不知就裡,慌忙跟去了。隻留李婆在那裡獨自個發呆。
三個奔回岸邊,陳星見他們來得急,便問何事。張航道:“那樓裡人多眼雜,卻說不得。你們且聽,那瑤兒以定是遭賊了。”劉濤大驚,忙問緣由。張航就道:“那書裡言,季文那厮今番方說有個甚麼舅父害病,偏是在劉哥哥贈了銀錢後,以定是臨時起意。且親眷病在床上,自家又要去應考,卻尚有心思到青樓來。便諸般說的都真時,也是個不務正業、沒良心的主,跟了他,過不得日子。”劉濤尚還有幾分不信,辯道:“昨日你不在,未見他真情,寫的詞也是極好的。”張航笑道:“我曾聞謝孔目言,他在南京斷案時,亦見着此等将甜言美語去哄騙富人家女兒的。俺料定這厮必是個老手,一分銀子不花,反教人甘心情願白送與他。那章句卻值得甚麼,你須時,教婁、姚二軍師也寫個千百篇與你。”陳星、缪宇飛都道:“眼見得說的是了,倘這厮拐了那瑤兒去,必賣到别處。劉哥哥若還愛她,想來兩個定走不遠,此間隻水路行事最便,事不宜遲,我兄弟都幫你去救人。”劉濤心中惶恐,急請三人相助。當下計議,依舊是劉濤、缪宇飛一路,陳星、張航各一路,分作三路去尋。
且說那季文誘瑤兒離了凝香樓,走到河邊,已是子牌時候,早有一隻大船傍在那裡。季文扶瑤兒下船,走入艙裡時,早搶出兩三個人來,把瑤兒拿住綁縛了。瑤兒如入夢中,唬得呆了。内中一個為首的,打個唿哨,又見兩個水手把竹篙撐船,離岸而行。那季文呵呵笑道:“師大哥,這個行貨端的如何?我為了這賊賤蟲,不知吃了多少打罵。”為首那人喜道:“兄弟做得好買賣!”季文又道:“這潑煙花官府那裡也曾走,又有個财主愛她,與了許多贖身的銀兩,便是今日獻上的。她自攢有别的财物,亦吃我哄得來,想來勾我弟兄快活許久。”把包袱教喽啰取過。那姓師的漢子,生得淡黃雜須,銅皮頑骨,見瑤兒容貌,不覺勾起火來,直上前撲住。瑤兒死命掙紮,哭求乞命。惹得那漢怒起,喝道:“饒你是甚麼凝香樓的花魁,今撞着俺鐵翁仲師浦,也隻當馬子用!”
那壁廂喽啰打開瑤兒的包袱,見裡面隻有幾件衣裳,不見财物,說與師浦知。師浦大怒,罵道:“這肉窟蟲,敢是自己藏了去?”季文急叫起撞天屈來,又問瑤兒。瑤兒叫道:“自留在房中與幹娘,以答許多年恩情。”季文七竅生煙,不住地罵。師浦冷笑道:“無妨。這賤蟲既這般重情,也将去淮甯府,賣與雷二哥。我卻教你們自今始,一路都受用。”衆賊各都歡喜。瑤兒早吓得魂飛魄散,大叫起來。師浦哈哈大笑道:“這片水直通到馬陵泊,那個來救你?若是前時,這裡去東平府路近,隻貨與魯大哥。如今淮甯府路遠,你卻要多伏侍我們幾日哩!”
正說間,隻聽得水手叫道:“船不動了!”師浦艙裡走出,叫道:“莫不是撞了水鬼?”擡首隻看後面不遠處,一船晃晃近前來。月光下看得親切,上面立着一個後生模樣的,高聲叫道:“兀那夥客人,俺這船底漏了,還望救上一救!”師浦隻恐他來壞了事,說道:“俺們人多,你自遊岸去罷。”那後生急道:“隻教我上得船,與你二十兩銀子。”師浦見說,心喜,就道:“你且近來。”分付定兩個手下,自回艙裡埋伏下。
待那後生船近了,兩個喽啰假意上前來扶,早被後生手起,将把刀出來,先剁翻一個下水。另一個大驚,急待回身,水底下早鑽出一個人,跳在船上,手裡明晃晃一把尖刀,也把住殺了。那後生不是别人,正是踏浪飛花缪宇飛,水下的那個乃是攪海龍劉濤。
師浦在艙内聽得動靜,急差喽啰出去看時,那喽啰也被劉濤迎面一刀,一腳踢落水裡。劉濤大喝道:“那裡面的聽說,老爺正是馬陵泊上的頭領,你這厮們怎敢在這沭水河裡行兇撒潑!”正要進艙裡,隻看一個人影飛出。劉濤急欲揮刀時,卻見是個婦人,正是那思念的瑤兒,忙一把摟住。不期那師浦跟在後面,沖撞而來,直把兩個一道撞翻了去。缪宇飛急救,季文領着艙内一衆喽啰,各執槍棒打來。缪宇飛吃他們逼退,一腳踏個空,大叫一聲,跌入水中。師浦大喜,揪住劉濤便打。劉濤把瑤兒護在身下,施展不能,隻得任他打。約莫打有三五十拳,隻聽得有人發喊道:“強賊休得逞兇!”乃是陳星、張航二人尋來,把船圍攏過。師浦不知兩個船艙裡有多少人,急取刀喝道:“休要近前,不然教這厮立死!”
那時節,隻聽得水裡聲響,頃刻便看一人從水中鑽出,口裡銜着刀,兩條腿踏着水浪,如履平地,直搶到師浦身後,一刀劈在腦上,倒了。諸賊大驚。陳星、張航見缪宇飛得手,發聲喊,紛紛從船上跳将過來。缪宇飛把劉濤扶起,劉濤叫道:“休教走了季文那賊,隻要活的!”陳、張兩個便把群賊亂殺,片時殺個幹淨。有詩為證:
刀光裂夜破重圍,一襲征袍染血歸。
紅袖驚魂尤拭淚,文武孰争是與非。
事畢,張航去師浦那死屍上割下頭來,陳星押過季文,交與劉濤發落。劉濤咬牙挺身,大罵道:“奸賊,認得前日星二爺麼!”季文哭着告饒。劉濤發起狠,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上,剜出心肝五髒,連着屍身,一起丢去河裡,以葬魚腹。陳星進艙内,把那一應錢财包袱收拾了,仍将劉濤那分歸還與他。劉濤望了瑤兒一回,把她的包袱與自己那分打拴做一處,幽幽道:“我實是馬陵泊上的頭領,教你吃了這一吓。這包銀鈔依然送了你,且留着贖身用,休再走了眼。”說罷,與了包袱,也不顧衆人,自跳回船上,取水路望山寨走了。餘下陳星三個,搖首歎息。
待衆人回到山寨,見了徐碩、方海錦兩個,把向上事都說了。徐碩道:“既是除去了這夥奸賊,卻是件大功。哥哥那裡不必去請罪了,我自周全你們。”四個謝過,又請賽華佗王力來與劉濤醫了傷,各歸水寨。
卻說陳星見劉濤獨自個悶悶不樂,打趣道:“好個攪海龍,卻假托我的名目,去青樓裡快活!”劉濤道:“此事是俺不該,來日去教張家妹子,釀些好酒來與你陪罪。”陳星笑道:“兄弟又不曾怪你。”看劉濤隻是少話,複問道:“哥哥心裡敢是還有那人?”劉濤歎口氣,埋首不言。正說話間,張航與缪宇飛又至,陳星使個眼色,張航便道:“阿呀,這事怎的便忘了!劉家哥哥卻不會做事,自己先走了,留你那人在船上,我們亦顧不及。她一個婦人家,如何會使船?想來尚困在河裡哩!”劉濤大驚,猛地跳起身來,便要去救。三個暗喜。張航扯住劉濤道:“不要去了,卻是兄弟與你耍笑。哥哥鹵莽時,我們如何敢做事不周?這會她正在何雅甯、王子怡兩個的店裡,隻要見陳星哩。”劉濤急道:“她見陳星做甚?”缪宇飛大笑道:“哥哥好記性!你每每去凝香樓時,人隻道你星二爺。我山寨衆頭領,名姓中有‘星’字的,卻有幾個?”陳星亦笑道:“哥哥還不快去與她說清?你姻緣到了,休再錯過。”劉濤滿面羞慚,三個齊把他一推,徑奔西山酒店去了。正是:
一夜恩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
若雲薄幸無冤報,且看季文剖腹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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