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渦河岸畔鼓聲動,青石山前戰事生。
英穆巧施雷火計,同馳馬陵再相争。
話表婁小雨教人回馬陵泊請莊浩前來助陣,施計斬得召忻,莊浩亦槍挑高梁。雲天彪等衆将在陣上見召氏夫妻殒命,心驚膽裂。正躊躇間,宋達乘此良機,招動令旗,教陣後埋伏的兵馬一齊殺出,勢不可當。官軍亂了陣腳,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雲天彪不敢戀戰,率衆将敗走。馬陵青石軍趕殺了一陣,婁小雨恐再有埋伏,令都還時,也拿得官軍遺棄的甲械馬匹無數。
雲天彪吃這一敗,勉強聚集殘兵,眼見離京時所率六萬人馬,今已十損七八,遂仰天歎道:“吾一生殺敵無數,縱有折損,亦不過略傷一二。孰料今日奉天子聖谕,興師讨賊,卻接連為賊所敗!”環視手下将官,除劉慧娘、孔厚外,止餘風會、龐毅、歐陽壽通、唐猛四個,并兼曾虺、張為棟二人——袁憲已回淮陽軍去了。又思雲龍大仇未報,神情沮喪。衆将正待來勸時,忽有本營官兵飛馬來報:“賊人趁我軍出營交戰時,别遣一支軍馬奪了大寨。”孔厚惶恐道:“不好,召家夫婦的女兒尚在軍中,隻恐亦命喪于賊人手裡!”天彪聽罷,胸中一口氣未曾透得出,就馬上暈了過去,衆人急忙來救。慧娘自做主,令往青石山東北方去設新營,待孔厚為天彪醫治。新寨少糧,又命李東保前去附近州縣征調。
話說馬陵青石軍得勝回山,莊浩令謝順擺上王鐵樹、曹崇坦、孟子程三人靈位,親提高梁首級置于靈前,與謝順放聲痛哭,祭奠三人。陳星亦提召忻首級,同馬陵、青石衆頭領一齊祭奠為召忻所殺的諸将。事畢,婁小雨歎道:“今番終得除去這夫婦二人,我尋思雲天彪麾下将官,善戰者已是寥若晨星。隻是劉慧娘詭計多端,想必又要賣弄些器械上的本事,須小心提防。”遂令楊文軒暗領一隊步軍,悄然近至官軍營前,細細窺探。
又見朱珂令、袁梓鵬二人捉得一女,上廳前來報:“于雲天彪營中捉得這個小娘子,自稱是那賊夫婦的女兒,特交兄長與軍師發落。”婁小雨見那召小姐,年紀不過二八,長的也略有些姿色。這召氏平日裡被高梁當寶貝一般待着,如今花容失色,癱在地下,倒也令雨菲生了幾分憐憫,暗思道:“她雖是仇人之女,卻無甚罪過,今番亡了父母,亂軍中又受了驚吓,難使人棄之不顧。”便叫毛振宇連夜送回馬陵泊收管,不許欺辱。衆頭領都隻道是要送與陳明遠,且方才祭奠衆将,召氏未在,尚不知父母陣亡,故無多言。毛振宇亦是小心送去,更分付喽啰不許多嘴。有詩為證:
兵罷遷旗掩戰圖,軍行仁義撫遺孤。
可憐冤業無由釋,終教陰神遣淚珠。
且說楊文軒領了軍令,每日窺視官軍動靜,一連數日不曾有甚麼分曉。直至重陽這日,天方亮時,文軒探得一夥官兵出營來,各執器具,望青石山方向直走了十一二裡。文軒隻覺蹊跷,自思道:“看那鳥官軍多是手持鋤鏟鎬鍬等物,不知他要掘甚麼。”遂領喽啰悄悄跟去,早又見着一夥官兵,正在那裡填塞土坑,當下兩邊換班。文軒暗喜,大喝一聲,手持熟銅锏當先殺出,衆喽啰一發都上。那些官軍吃這一吓,更無還手之力,腿快的都逃走了,慢的盡吃殺了。
楊文軒喚過喽啰,将那土坑掘開,望裡看時,乃是幾個五寸正方鋼匣,各連着數個大小機輪,兀自在轉動。楊文軒大笑道:“幸得俺軍師高見,那劉慧娘果是要用這鳥東西來埋伏我們。”本待要毀,轉念想道:“隻是不知這是甚麼,不如取回山寨,教軍師認上一認,少不得能為我軍利器。”便令衆喽啰都下去,待将那鋼匣取出。卻說喽啰們都下到坑裡,将要動手時,都叫道:“楊頭領,這東西尚還發着響哩!”文軒道:“這般稀奇,且待俺看看!”就要下去,又聽喽啰大叫道:“下面鋪着火藥,藥線燃了!”文軒大驚,急轉身走時,地雷炸發,直把文軒轟飛數丈開外。坑裡的那些喽啰,盡行化為灰燼。曾有詩歎楊文軒道:
佛前自許酒肉腸,從來江湖醉金剛。
凡胎雖逢雷火厄,忠魂依舊渡天堂。
劉慧娘與雲天彪在營中聽得遠處聲響,笑道:“賊人中計矣!”原來劉慧娘天生慧眼,楊文軒是個粗鹵的漢子,豈無疏漏?早吃她瞧得親切,暴露蹤迹。慧娘與天彪獻上鋼輪火櫃之法,誘文軒去追。文軒所見那夥官兵,專是誘敵的,彼處官兵,見後一隊來時,開好機括,專待文軒中計。天彪贊道:“此物甚妙,來日可多布置些,以取賊人性命。”慧娘道:“不可,婁雨菲精細,這鋼輪火櫃與那陷地鬼戶一般,賊人吃了這虧,今後交陣時定會先防備,布下掘子軍。如今我營寨又臨近渦河,賊人更易掘水淹火藥,且待媳婦再想别法。”衆人又商議了番軍事,各自散去。
劉慧娘本要回帳,卻見李東保至,乃問道:“附近州縣何時接應糧草來?”李東保道:“夫人不知,原來朝廷為聯金滅遼,各處糧草抽調甚多,遠近州縣府庫早無多少餘糧。小人據理力争,方才求來一二千石米面。”慧娘皺眉道:“杯水車薪耳。”東保又道:“小人還打聽得,朝廷裡兩月前已有話說,山東雲公田收獲頗豐,教我等可于那裡調糧。”慧娘大驚,便道:“這必是那李邦彥所言,他雖與公公不睦,然我等如今出征在外,豈可如此!”忽見東保面有疑慮,忙改口道:“監丞且去休息,我自有計較。”這李東保雖不知雲公田情形,卻也猜出三五分來,鬥膽道:“夫人不必煩惱,既是大軍缺糧,可先于遠近大戶處催調,以解燃眉之急。若乘此再破賊軍,饒是朝廷李相處,也不敢為難我軍。”慧娘無奈,隻得道:“此不失為良策,權由你代勞。隻是文書須當一一足備,不可強逼。”東保自是答應了。
事畢,李東保離了劉慧娘,轉去曾虺帳内。曾虺、張為棟二人見李東保到,一喜一怒。曾虺先笑道:“賢弟,三哥處有書信到此。”原來袁憲自離了雲天彪,回至賀太平處,徑去見吳天鹗,訴說前事。天鹗聽了,笑道:“他兩個在彼,倒也是好事。遙想當初聚義,七弟最喜看殺人,八弟又為西法所迷,一别數年,真個想殺我也。”袁憲道:“先不說這,三哥可喚四哥、五哥并熊弟來,共商那李東保的事。”天鹗直把頭搖:“熊弟颟顸無知,又非我們十傑之數,與他報仇,也便罷了。年、海二弟,亦都是莽撞無禮的人,前番不聽我言,得罪了金、韋、李三位将軍,若教他們知了,必然又壞我事。”袁憲似省非省,問道:“李東保實是個無才無德的腌臜畜生,我自翻悔點撥了他,反教他起勢,得了我們把柄。他又敢直呼俺肥頭蟾,恨不得登時将之千刀萬剮,方洩吾恨!三哥要這搗子何用?”天鹗勸道:“賢弟莫氣,此人重利,反倒容易牽制,防他用他,都在我一念之間。卻喜雲天彪處将佐折損的多,劉慧娘那賤人又不喜曾、張二弟,他們可用之人,不過雙掌之數。你仔細思來,待到他兵馬折盡,豈不是我西山得利之時?”袁憲點首,複問道:“隻是七哥與八哥在彼,勢單力薄,如何是那兩夥賊人的對手?”天鹗笑道:“你回得晚,不知張郡王前些日子裡有文書傳來。”
看官聽說,自六月裡康捷傳達遼金那裡戰事後,張叔夜等又随金人多番征戰,因見金軍一路勢如破竹,本部軍馬雖亦得功勞不少,不過是教金人如虎添翼耳。嵇仲因恐金軍強橫,日後生出謀取大宋江山之意來,遂多次上書朝廷,一面力求多發錢糧軍卒,護佑邊關。一面不斷向金主請辭,隻欲早早班師,除滅馬陵泊,方可全力備禦金國。吳天鹗與袁憲相說了,就道:“依我之見,張郡王不日便回。現如今雲天彪勢弱,必有援兵,我們可乘機以手足情義為名,調去那裡相助。待到那時,你我在外,李東保在内,劉慧娘縱是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制不得我等。”袁憲鼓掌稱道:“三哥妙算!”正是:
侵更曆漏氣彌厲,何由僥幸休須臾。
卻說李東保讀罷吳天鹗的書信,看那信中寫的無非是些仰慕已久,許他入夥的言語,又在最下面細細寫道:“原有兄弟二人不滿,天鹗已使好言安撫,隻待李監丞立下功勞,必可絕了口舌。天鹗若負監丞,天地不佑,當死于小人之手。”東保深思道:“甚好,他們自有把柄在我手,量也不敢如何。”遂向前與曾虺深深作揖,訴說衷腸。曾虺歡喜。
隻見張為棟冷哼一聲,道:“看三哥面上,不好再言語些個。然你本無德無行之人,我早晚定逐之!”李東保心中含怒,卻不發作,陪笑道:“哥哥莫要見怪,我既入夥,當是自家人,那楊侍郎的事,決不與忠智一品夫人說。”反激得張為棟面脖通紅。
李東保又與曾虺說了征糧一事,曾虺道:“天下那個不聞那雲公田的好處,放着那裡不用,卻要去借?”東保搖首道:“内中必然有些蹊跷,卻不是我等須計較的,隻管去搜刮遠近錢糧。”曾虺正愁閑悶,跳将起來道:“俺許久不曾發市,這番不必悶出個鳥來了!”張為棟急道:“天兵在此,豈能戕害百姓?”東保悠悠道:“古人雲:‘毀家纾難。’朝廷既來剿賊,好百姓自當傾囊相助。那個若是不願,以定是通賊!”不再理會,夥同曾虺,點齊人馬,打着兩面大旗,一面上書“常勝”二字,一面上書“常捷”二字,就周邊村縣,到處搜刮。若是小村,老少不留;若是大縣,曾虺必手刃些個無辜百姓,逼催城内獻糧。紙面上文書備齊,縱使叫屈,見說是越國公的軍馬,誰敢做主?
曾虺一時殺得興起,又令縣官緝賊,那縣官沒奈何,隻得胡亂捉些無辜乞丐充數。可憐這些丐者,落在曾虺手裡時,輕則挖目斬首,重則抽腸碎屍,比上山落草時更狠了三分。李東保亦縱惡行兇,召集惡少,強擄民财。曾虺見狀笑道:“兄弟本是讀書人,怎也使出這般手段?”東保道:“兄長莫不知‘明師之恩,誠為過于天地’乎?論起殺人,哥哥方是我師哩!”曾虺擺手道:“賢弟差矣,為兄雖喜殺人,卻比不得我那兩個胞弟。他自在大金國界謀生,若是見了,你們也當互為知己。”二人一連劫掠數日,斂得錢糧無數。正是:
生民怎奈逢蛇鼠,橫死何如餓殍安。
東保合肥黎庶瘦,可憐天下有伯涵。
張為棟在營中,見二人回,聽說此事,跌足叫苦,罵道:“你這厮好沒道理,既為官軍,此等行徑與盜匪何異!”李東保不采,把話逼道:“你這打脊之徒,我與兄長征糧勞苦萬分,你倒清閑!莫不是要去越國公處告我弟兄?”一番話,隻教張為棟緘口。曾虺自來勸下。東保别過二人,去劉慧娘處複命。
劉慧娘看那文書上,條目詳細,又問了些情形,李東保均對答如流。慧娘心喜,隻道:“監丞此番功勞不小,我定當在越國公面前與你報功。”随即又道:“我觀那西山二人常與你同在,他們原是強人出身,你家世清白,切莫多與相近。”東保道:“夫人說的是,隻是這番征糧,乃是奔走勞苦之事,小人不敢勞煩朝廷衆将軍。西山這兩個,正好驅使。說來那曾虺也是有心報效朝廷,不同他兄弟張為棟。那日我喚他兩個同我前去征糧,惟曾将軍出力最多。叵耐張為棟那厮,竟生懈怠之意,好沒分曉!”說了為棟許多的不好。劉慧娘直聽的皺眉,便道:“休管他,既無心效力,日後必有處置。眼下尚還有一事,須監丞去走一遭。”東保請問何事,慧娘道:“我已有計破賊,隻是想來那日營寨被奪,召忻夫婦的女兒生死不知。若還得生,恐陷于賊巢,不免賊人投鼠忌器。還請監丞休嫌辛苦,再往青石山去,探聽召小姐的消息。若在山上時,可同前時一般,許重金贖她回來。隻她不在山上,我便無牽挂矣。”東保領諾而去。
且說回青石山處,那日裡莊浩與婁小雨、宋達等人在山上,忽聞東北方一聲巨響,不知何故,使人下山去探。喽啰回山來報:“聲響處現一大坑,卻是火藥炸的,地上殘肢無數,又有不少寨中兄弟倒地哀叫不止。”莊浩大驚,忙道:“楊兄弟在何處?”喽啰支吾道:“楊頭領亦是被炸的血肉模糊,已不能救了。”莊浩急令人下山,将楊文軒屍首并那些未死的喽啰擡回山來。
婁小雨便去向那幾個未死的喽啰問清緣由,遂與衆人道:“此乃劉慧娘的鋼輪火櫃,乃是地雷的變法,可擇時點燃藥線,引發火藥。”宋達道:“軍師能破之否?”雨菲道:“可與陷地鬼戶一般,交陣時先令掘子軍除之。隻是劉慧娘前些時候吃我破了她鬼戶,如今用了這法兒,定知我如何防備,故不再用。然人心難測,日後兩軍對陣時仍須提防她。”衆頭領又因折了楊文軒,俱悲歎不已。
數日後,喽啰來報,官軍又遣使來。莊浩大怒道:“害吾股肱,安敢使人來此!左右與我推出斬了,血祭楊兄弟!”婁小雨勸道:“兄長且慢,自古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縱是殺了這使者,官軍那裡無關痛癢,不如且聽來意如何。”莊浩方才罷了。待到來人登堂,衆人見又是李東保,姚雨汐冷笑道:“好個雲中鸨,前時教你得了便宜,領了雲龍腦袋回去,今個又來此何幹?”東保禮道:“好漢請聽,小人如今已改換了名号,叫作北洋鴻,那賤名已沒了,萬望休再取笑。”雨菲笑道:“想是憑那功勞,劉慧娘與你換的。不知她此番使你又來做甚?”東保斟酌道:“小人聽聞江湖上好漢,最不以女色為念,不知此話真假?”衆人點首。東保又道:“似這般時,你們拿了召家千金欲當何處?她本應待字閨中,可憐父母皆亡,又文武不能,留之無用。不如乞請放回,贖金定當足備。”雨菲道:“那女兒已送至我馬陵大寨,不在此間。”東保聽了,暗道:“果然被他們擒了去,既是不在,礙不得劉慧娘的計策,還管她做甚?”乃應道:“衆頭領都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想來定不會與這小娘子發難。小人尚有軍務在身,且先告辭。”
姚雨汐見李東保要走,與婁小雨使個眼色,雨菲就道:“且慢,尚有一事當問。那楊騰蛟的腦袋,雲天彪可有贖回之意?”李東保推脫道:“小人自說了,奈何越國公言,楊侍郎不知高低,緻使喪師辱國,兵敗亡身,實乃自作自受。衆頭領若是憐見,可否寫下一紙書信,着小人去領回?”姚雨汐喝道:“你這厮倒是好算計!雲龍的腦袋尚有個二千兩,楊騰蛟一個宣威伯,卻想分文不與,真是盍饕之心!”宋達亦怒道:“這厮小瞧俺們,與我亂棍打出!”唬得李東保一道煙走了。
婁雨菲見他去了,與衆人道:“我知那楊騰蛟與雲天彪素來交好,不是說這般話的人,定是這厮欺瞞了。”姚雨汐道:“既是不曾與雲天彪說,楊騰蛟的腦袋與他何幹,自要去領回?”雨菲慮道:“姚兄弟看他輕了,内中有老大的幹系。”衆頭領都問,雨菲答道:“一來,楊騰蛟與紀安邦攻打我山寨時,軍中有那西山一夥在内,想來多是他們陷了這兩個。二來,我聽那降卒言,雲天彪軍中,亦有西山将佐,這李東保又和他們來往較密……”雨汐猛省道:“若教朝廷知那楊騰蛟的腦袋實被我們取了去,西山這夥必然露了馬腳,可想這李東保欲讨回來,好使沒蹤迹可尋!”衆人聽罷,盡皆嗟歎,有詩為證:
推換金銀逞利辯,忠常缺損義常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