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構反忠良謀暗舉,僞托恩義代金銮。
馬陵未若梁山水,蓬萊得見亦徒然。
卻說熊铎在演武廳上鬧起,不顧祝永清夫婦二人安危,把鋼釘錘迎頭砸将來。隻見一人大喝聲:“不得無禮!”掄起大刀,以刀背相撞鋼釘錘,霹靂一聲,好似巨靈神劈山一般。祝永清定睛看時,卻是吳天鹗擋在面前,大刀轉砸入地。熊铎戰的風了,隻待再舉錘,叫道:“三哥休攔!”轉眼又看一員猛将,手持獨足銅人,亦來救援,正是哈蘭生。哈蘭生自負天賜神力,欲與熊铎比個高低。兩般軍器相碰,迸出火光。蘭生暗道一聲:“好個蠻子!”又贊吳天鹗方才無恙當住此人一錘,必然膂力非常。
這熊铎原是好厮殺的,見哈蘭生軍器奇異,遂撇了祝永清,高叫道:“來來來,老爺與你并個三百合。”早吃吳天鹗在臉上猛打了一掌。吳天鹗罵道:“殺才!尋常比武,怎能使出往日性子?還不快與飛衛夫人同哈總管,并祝将軍陪罪罷!”熊铎吃吳天鹗這一掌打的懵懵懂懂,隻知他發怒,不得已低頭道:“哥哥說的是。”
雲天彪、陳希真兩個本見熊铎發昏,原是急張拘諸,幸得吳天鹗制住熊铎,勉強放下心來,都上前道:“到底年少,不知輕重,萬幸未傷及性命,休再怪他了。熊壯士的本事,老夫知了。”陳麗卿不顧髒污,扶起祝永清來,方顯夫妻情深。麗卿深謝吳天鹗解圍相救,天鹗隻道都是朝廷之人,何分彼此。卻見他掌中盈血,乃是為阻熊铎,震裂虎口所緻。吳天鹗覺察,笑道:“吾弟如此沖撞,為是他打小沒了娘,有失教養,如今又沒了哥哥,隻好由我照料。乞請念在其情可憐,還望諸位相公海涵。”衆将本就喜歡吳天鹗為人,又見他好義氣,今個為救祝永清兩個受傷,也不好多怪罪于熊铎。
陳麗卿便做主,令叫府中下人引吳天鹗前去醫治。吳天鹗拜謝了,将臉一轉,沖着祝永清笑道:“祝兄大難不死,必有後祿,則請先往沐浴更衣,次後小人親自登門陪罪。”祝永清吃他這一說,羞憤不已,隻恨不得一口水吞了吳天鹗。渾身血污糞尿,那有往日玉山郎的模樣,正是自家狹隘的苦報。熊铎反是不嫌腥穢,随手拭去臉上髒污,又問李若麟道:“這場是俺厮殺赢了,可有甚封賞?”李若麟白了他一眼,拖拽着随吳天鹗走了。
那邊雲龍與劉慧娘夫妻二人見了此景,心中暗自慶幸。雲龍私謂劉慧娘道:“表兄好癡,何苦為難那吳天鹗。如今他以德報怨,念我适才亦有刁難之舉,着實慚愧。”劉慧娘道:“不錯,若是他偏要同玉山兄鬥,止餘你和那使錘蠻子,今日之辱,丈夫能脫否?”雲龍歎道:“娘子說的極是,我與吳天鹗交手時,不是他手下留情,我也敵不得此人,虧得他有心全我顔面。表兄性狹,不是好事,來日我當同吳天鹗一道前去,主張二人和解,同心同德,千萬莫要做個對頭。”卻見慧娘不言語,若有所思。雲龍又問她,慧娘沉吟道:“今日之事,可見那熊铎并非善類。其兄熊衮,丈夫可還記得?他本是梁山招賢堂處頭領,因調戲賊妻,被宋江下令追殺,故逃奔我軍。其人形容醜陋,又有三分狡智。我原因此不喜,欲要斬他,教孔叔叔勸了。不想如今又撞着其弟,亦是兇頑,不亞熊衮,日後以定是個禍患。今番若非哈總管與吳天鹗,豈不壞了玉山兄和卿姊姊的性命。”雲龍點首,又道:“奈何比武厮殺,素來是刀槍無情,表兄二人既無傷損,不可壞了朝廷之名,要人道我等拒絕賢路。且熊铎又是為兄報仇而來,本事亦高,于情于理,也不當逐了此人,去壞了秦桧一派的面皮。”劉慧娘笑道:“那秦桧不過一個學正,算得甚麼?終究是艾大金的奴仆。饒便是艾大金來了,見了你我,也無禮不得。”雲龍道:“娘子錯矣,艾大金乃是定國公的心腹,目今張仲熊風頭正緊,官家愛他,許了順淑帝姬下嫁,還是小心為上。”劉慧娘思索道:“如此,倒也是這般道理。”又細思吳天鹗處事為人,隻覺較那一李二熊,尤為拔萃,似乎怪異,長歎道:“若非大賢,定是大奸。”正是:
紫袍俨俨凝君子,禽獸斐斐效犬雞。
誘雉緣何登廟宇,幾聲冤孽幾聲啼。
隻此吳天鹗敷了藥,與熊铎、李若麟複上得廳堂來。雲天彪心喜,許諾三人各封官職,以待征讨馬陵泊賊人,掃除種類,還天下太平。三人大喜。由是雲天彪兀自與陳希真計較攻打馬陵泊事由,令傅玉往張太尉府上報知,隻待天子那日臨朝便奏。
且說張叔夜自那日在淮西吃張仲熊氣傷了身子,回京養病間,分付張伯奮去往江陵府等馬陵泊侵犯之地,打探犯境緣由,并張遠志往日行徑。張伯奮在平城縣、江陵府、江甯府、蘇州、濰州、應天府各處前後奔走數月,所探得真實,回來一一與張叔夜講說。嵇仲聽了,雖是哀歎侄兒殒命,也道其人之死,實屬報應昭彰,隻是愧對從弟。此番傅玉來禀,請張叔夜來日一同入朝,求官家發兵攻打馬陵泊,也好報徐和、張遠志的仇。張叔夜默默點首,隻先教傅玉回府去了。
張嵇仲見傅玉走罷,便與張伯奮商議。伯奮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要剿賊,必當竭心盡力。”張叔夜歎氣道:“我兒,眼見得天下盜賊蜂起,縱然平了一處,便能平盡所有?為父自诩清正廉潔,力求護國安民,孰料族中汝兄遠志,尚如此不成器,更擅稱小郡王。便是你那親兄弟仲熊,如今也是跋扈非常。濰州等地盜賊叛亂,究其根,竟是當地百姓父母官縱惡不善,内中與三十九功臣亦有沾親帶故的。數處如此,他處官員,似此一般的又有多少?”張伯奮聽了,背發冷汗,問道:“父親何意?”嵇仲搖首,又道:“近來為父打聽得,有山東百姓私立宋江廟宇,你知曉此事否?”張伯奮吃了一驚,罵道:“莫不是教豬油蒙了心,如何敢祭此反賊!”嵇仲緩緩道:“昔日曾聞梁山多有愛民之舉,隻是奸臣當道,宋公明不敢招安,兼刺殺了天使,自絕道路。方今梁山覆滅,百姓此舉,即證傳言非虛。若是此輩為官,勝如我等也未可知。縱如群臣中那陳道子,猿臂寨一帶,原是他盤踞之所,既然招安,當屬朝廷。如何青雲營磁窯所賺金銀,仍在其婿名下?朝廷反倒出錢設兵,替他經營。隻道能瞞天過海,當知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的道理。”
張伯奮直教張叔夜說得愈加驚恐,忙道:“爹爹何不上奏朝廷?”張叔夜道:“想來陳道子是個修道之人,不當貪圖富貴名利,隻是那個祝永清的主意。且古人有雲:‘水至清則無魚。’朝廷平定宋田王三寇,多是他們出的力,參了反顯得朝廷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目今馬陵泊打破猿臂三處,昭告天下,其自家丢醜,亦是應當。”
張伯奮低首,肚裡沉吟,良久複問道:“爹爹這些話,是有不欲征讨馬陵賊人之意?我知爹爹身體尚留有小疾,孩兒不才,願親率軍兵,剿除賊兇。爹爹安心養病,候孩兒捷報。”張叔夜笑道:“若是熊兒有你這般孝心,為父死也瞑目。卻是奮兒想的差了,依為父的意思,不若就此招安馬陵泊。”張伯奮聽罷,高聲道:“爹爹好糊塗,眼見得聖上如今仍怒青石山的事,再者那嬌兒園腌臜之地,孩兒也略有耳聞。官家恁地憎惡馬陵泊,少不得有此情。爹爹不曾未聞,豈敢如此犯上?加之張李二黨若從中作梗,莫說爵位,隻怕性命難保。”張叔夜正色道:“我兒當知,唐魏征直谏,與太宗共創貞觀,名列淩煙。我等雖比不得魏文貞,官家卻至聖至明,隻是奸邪蒙蔽。馬陵泊雖與我有殺侄之仇,卻是遠志自招其禍。縱其無罪,招安一事,也有利于社稷,吾亦求舍小保大,方為人臣之節。官家聰慧,必能明白其中道理。設使招安得馬陵泊,選拔賢能,再讨青石山。那時君臣一心,朝野内外奸邪震懾,使子孫後人修史曰:宣和之治。倘有此日,吾又何避刀斧?”有詩為證:
猶歎度時張嵇仲,摒嫌招撫馬陵軍。
青書堪惡忽來道,何把良賢拟大昏。
卻言十二月二十日早朝,靜鞭三下鳴禦閣,文武兩班列金階。天子今日臨朝,百官拜罷,殿頭官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當時陳希真出班奏曰:“淮陽軍治下馬陵水泊,陳明遠等部領賊寇,劫掠州府不斷,近月又傷害了往日滅除梁山的功臣。此大患累辱朝廷,即當速除,不然亦似梁山那般占我城池,殘我子民。臣懇請領兵征讨,伏乞陛下聖鑒。”天子宣命卷簾,就道:“七月末,朕誤信青石山賊寇之言,令賊子宋達領二十萬大軍征讨馬陵泊,本以能成功。不曾想,竟兵敗複叛。可喜李愛卿早有預見,教朕隻用木像助陣。假使寡人不慎失身于賊,豈不有失祖宗顔面,教人遺笑萬年?自古那有天子遭擒的道理!”李邦彥聽了,暗自得意,出班道:“陛下天生聖人,乃是玉清王臨凡,土寇賊人,何能捉了陛下?我皇神智非常,當為萬丈巨燭,普照大宋四方。”一陣掇臀捧屁,朝中黨羽盡皆附和。一班良臣無奈,隻得随聲。
天子又道:“眼見這夥草寇日漸猖狂,陳愛卿願為寡人分憂,不勝歡喜。”正欲降旨,太尉宿元景出班奏道:“前者招安青石山反賊,本欲教他二虎相争,使我坐收漁利,不想卻敵不得馬陵泊一衆,倒也大削其勢。如今以臣之意,不如再去招安馬陵泊人等,似此一夥好漢,正該是朝廷的棟梁。”雲天彪亦出班奏道:“不可,似此等賊人,朝廷豈可招他為用!”陳希真道:“越國公此言在理,一日為賊終生是賊,朝廷招安他做甚?”宿太尉即斥道:“魯國公卻忘記落草猿臂寨之時?且三十九功臣多有在猿臂出身,後有功于朝廷,才由寇至民再為官,又何必在乎這馬陵泊衆人的出身?”
宿元景這一番話,斥的陳希真面紅耳赤,有怒而不能言。天子見狀,忙問張邦昌、李邦彥,二臣一個主張招安,一個主張殺伐。再問吳太尉,吳太尉心挂兒子,也贊同招安。天子因着兩派勢均,遊移不定,忽見張叔夜不在班列,遂問群臣。魏國公賀太平禀道:“張郡王因昨夜忽害心痛病,差人來說遲些入朝。”天子歎道:“張愛卿為國事積勞成疾,真大宋忠良也。招安一事,可待張愛卿入朝後再議,其必有善策。”
正說間,階下報說張叔夜引二子已到殿外。雲、陳二人互使了眼色,暗自道:“我兩個早與太尉通了口信,他與馬陵賊人有殺侄害友的大仇,卻待宿元景怎樣!”不想張叔夜入大殿,天子問其主張,嵇仲亦言招安。莫說雲陳二人大驚,天子也詫異道:“愛卿可知賊人壞朕禦棗……壞寡人良将性命,擅殺朝廷功臣。便是卿自家侄兒,聞說亦沒了項上人頭。”那山東制置使清萬年尚在班列,憶胞弟之死,也哭奏道滅賊除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