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敬恺到城郊精神病醫院時病患的晚餐時間已經過去很久,門衛攔下他的車說訪客必須步行進入,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聞言司機偏頭用動作表示詢問,很有眼色地沒有多嘴。
其實溫敬恺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過這個地方了。溫辛餘的醫生每周一都會往他的郵箱裡發送一份治療效果報告,隻是他一次也沒有點開過。
他最最尊敬的外公曾經語重心長又心有戚戚地向他科普将一個年過五十的婦人送去精神病醫院的風險指數實在太高,但他當時的表情應該很冷漠,甚至第一次對着長輩不那麼溫和地講話——“一個可以放任親侄女被自己丈夫侵犯的女人危險度也算不上低。”
溫辛餘是溫敬恺的外公領養來的小孩,卻對自己的哥哥産生了不正确的感情,這種感情嫁接到哥哥女兒的身上則變成了完完全全的恨。
溫敬恺不知道一個療程10次的MECT和每日三針的鎮定劑會不會讓她在清醒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但每每想到高一那年他闖入表妹房間看到的場景他就會暈眩。
他想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揮給父親一拳時餘光掃到的房間門口的身影——
溫辛餘隻是冷冷地看着,她臉上沒有什麼多餘的神色,似乎早已預見到了裴成鈞會對表妹做什麼,她站在一個制高點,縱容一切恐怖事件的發生。
溫敬恺在那一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可是腕骨上的痛感那麼細膩,周遭一切都在告訴他這個世界其實荒唐地可怕。
很快裴成鈞的反擊到來,十六歲的溫敬恺實在算不上強壯,向自己的親生父親揮出從七歲以來的第一個拳頭已經是他可以做到的最多。
面前的裴成鈞是他熟悉的樣子,臉上帶着令人作嘔的潮紅,而他展開咒罵的字眼無非那幾種,溫敬恺已經習慣到不覺得自己被侮辱。他隻是為床上的表妹覆上眼睛,同時閉上自己的雙眼,因為很多年前的萬聖節江書久就告訴過他——原來失明人的世界才最幹淨。
溫敬恺最後還是選擇步行進入醫院,他在護士站講出溫辛餘的名字,護士查詢後告訴他這位病人已經轉去C區的普通病房。
這讓溫敬恺有些慶幸:他不用佯裝平靜地對綁在鐵架床上的溫辛餘展開最慘烈的一種面對——他的母親,從不認可他存在的母親,至少可以好好地坐在一個還算舒适的地方上同他進行一次合規的、被第三方監視的探望儀式。
進入病房前工作人員告訴溫敬恺今晚的時間不多了,七點三刻住院部的樓門将會全面關閉。
他點點頭,站在房門口等待醫護對溫辛餘注射今日最後一管鎮定劑,附加一把五顔六色的藥片讓她吞下後才進入房間。
房間裡的女人看起來氣色還不錯,隻是臉比溫敬恺印象中更蒼老一些,殘年風燭的樣子坐在窗邊,回頭望的神态混雜着意外和尴尬。她擠了半天,竟然是最先說話的那一個:“你來了。”
溫敬恺不習慣這樣的寒暄,他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試圖用一些聲音打破這種令人恐慌的氛圍。
溫辛餘不知道什麼坐到他旁邊,黑色的襯衫和淺藍的病号服産生鮮明對比而顯得整個畫面有些怪異。
片刻後,她再次開口講話:“媽媽是兩個月前轉到這個病房的,從那天起我就脫離了團體治療,現在狀态是不是好很多?”
電視機裡播放一些很沒有營養的綜藝片段,嘉賓突然一齊笑了出來。
溫敬恺目光沒有聚焦,他沒有在想任何事情,單純對着電視的商标附和她說确實。
溫辛餘卻因為這句話受到了鼓舞,立刻轉頭揚聲問他:“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媽媽接出去?”她的聲音甚至蓋過了電視機。
很奇怪,溫敬恺的記憶裡好像也曾經有過類似于這樣溫情的場景。
彼時裴成鈞還在大學裡任教,儀表堂堂地做副教授,不會對女學生動手動腳,同事都誇他愛妻愛子,而溫辛餘也不會偏執病态地痛恨身邊所有人。
隻是那些時刻實在太短暫,限定地像是一場幻夢。
嘉賓終于不再笑了,溫敬恺看了眼腕表确認了一下時間,他沒有對溫辛餘的提問作出回應,而是用一種很平和的語氣對她說:“媽,我結婚了,也是在兩個月前。小姑娘你認識,是江家的小女兒,很多年前的萬聖節,你送過她一顆檸檬糖。”
說到這裡他低下頭輕輕彎了彎唇,他知道溫辛餘肯定早就忘記了這件事情,但他今日下定決心的坦白也是被江書久傳遞的力量所牽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