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被收束壓抑的宗族之力一朝回歸主人處，通天拼盡全力仍覺無力壓制，這似乎不隻是他這個年紀應擁有的力量，或許是這顆内丹長久以來沉寂在玉霞峰湖底，汲取了太多山川湖泊的生機，而今蓄勢待發直欲将他送上大羅金仙的境界。

依鴻鈞祖師所劃分的境界，金仙已是衆多生靈窮盡一生能夠抵達的最高境，而現在，他的内丹帶着無窮鬥志和靈韻氣還要把他再往上送，通天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思考如何應對。

這個蠢東西，難道以為境界的提升單憑靈韻氣就可以實現麼？如果這樣，還修什麼道，人人都去吸食天地靈氣好了，宗族尊崇的是生死造化，等等！

生死，造化。

通天眉頭緊鎖，他不修造化道，但不認為自己應當對這些一無所知，如果說他曾作為玉宸在宗族作威作福，那麼定然有他的過人之處，他可不是會倚仗他人喜愛度日的人。

思緒起，通天席地而坐，他頭一次如此正視查看起自身的情況，内丹落在黃庭安穩紮根，惬意地昭示它的存在感，這完全出自通天的本能，通天對此再熟悉不過便懶得理它，神識掃過靈台紫府，一寸寸在紫府空間中查看，終于叫他發現了不符之處。

通天的眼眸阖了又張，金黑二色在他眼眸中輪轉交錯，内丹所帶來的強勢助力足以沖破鴻鈞祖師在幼年的他身上所下的封印，他所等待多年的契機已經來臨，隻等他下定決心，便可以知曉過去與現在的一切真相。

而前方究竟是一條何樣的道路尚未可知，有時一步踏出便再沒有回頭路可言，他當真要如此做麼？

周身靈氣沸騰沖向紫府中那在此刻的通天眼中極為不合時宜之處，他當然要這樣做！

在他通天的眼裡，從來沒什麼退縮不前的說法。

恍惚中聽見一聲歎息，無數回憶如浪潮般襲來，最先想起的是無數故人的臉，鴉羽色長發的母親、白發銀紋的白虎神君、總有奇奇怪怪說法的白澤、會變成胖魚拍他臉的隐淵祖師、太一天帝、杜康、仿照着對方的年紀化形的攝引、以及無數大貓的挨挨擠擠，太多人在他腦海裡閃現，晃的他頭疼。

接踵而來的是那些或喜或悲、如泣如怨的往事，他終于明白為什麼九命的大貓會這樣珍惜他，捧在手心怕碎，含在口中怕化，他願意跟随鴻鈞祖師學習就沒有一隻貓敢跑到他面前規勸他。

龍紋劍一聲輕鳴化作魔龍與他對視，這是集龍族亡者之怨恨所生出的魔龍。

有神氏有玄卿的轄制，大貓們生性自由，聚少離多，便少有相互冤憎之事，然而蒼元氏則截然相反，他們不喜歡散漫無矩的族群，因由血脈純淨度效仿神道衍生出一套上下秩序井然的宗規族律，他們又極喜歡又外族交合生下些怪異的雜龍劣蛟，嫡裔坐擁一切，數以千計的分支則備受鞭笞壓制，死傷不計其數，怨憤備漫于己身，而蒼元氏毫不在意，兀自竊喜于本族戒律森嚴，酷似神道，必得神道喜愛，踩着有神氏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指日可待。

那些和他們留着相同血脈的，受盡無數屈辱和淩虐死亡的，同宗同源者的血浸染于地，因為那份揮之不散的怨憤，生出了一條龍，一條以滅亡蒼元氏為執念的魔龍，日日吸食蒼元氏氣運為己用，那便是通天手中這把劍。

蒼元氏亦日日盯着身為宗族之首的九命，終有一日尋到了機會，趁着九命的大貓四散于外，玄卿二度有孕，偷襲九命的族地，以為天命在我，必勢如破竹滅亡有神氏。

他所想不錯，杜康第一個要清剿的目标确實是名滿天下的九命，然而這其中早有變數，神道的觊觎玄卿這樣的大貓，又有白澤這類博通古今的瑞獸輔佐，她感知的要遠比蒼元氏更早，她的野心也遠比蒼元氏更大，她想要有神氏千劫萬季之後依舊能夠支配天上人間幽冥三界，她想要有神氏的血脈永遠流傳在世間，哪怕暫時會淪為凡種，依舊有複起的一天，而不是數個劫數之後成為一種僅在傳說中出現的生物。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找到了不應降世的上清，她說服了上清，她生下了玉宸。

玉宸生下來就注定了他與神道的緣分，鴻鈞祖師率先察覺到了這種異變，他悄然落在雲上，看那個又蠢又小的小團子在雲裡滾來滾去，眼睛都睜不開，哪兒像個能引起神道巨變的奇物？

鴻鈞不能理解大貓們對他寄予的過高期望，他日複一日偷偷瞧着玉宸，看他眼裡褪去藍膜睜開那雙鎏金圓眸，看他逐漸圓胖、日漸活潑見誰都撲，也見他蠢得不像是大貓竟不會化形，鴻鈞輕哼一聲抓了個蓮花化形的小宗族給他示範，那個叫攝引的哆嗦了好久，終于那個蠢貓崽耳朵豎着不知道想了些什麼，才舍得變成人形。

鴻鈞有事不能長待在九命，他正要走的時候玄卿攔住了他，迎着鴻鈞眸中的冷光，玄卿詢問他是否喜歡她這個小兒。

“如果您喜歡，就叫他給您當個徒兒如何？”

鴻鈞終于舍得正眼看她，“你舍得？”

“跟随您學習是小兒的榮幸，不過到底還要看他自己的意願。”

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麼，說了這樣多，連個确切的保證也沒有。

然而鴻鈞是自傲的，他相信這小笨貓見到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跪地求拜師，他欣然答應了玄卿的話，并給出了自己送給徒兒的禮物，一枚很有重量、做工十分精美、一眼便看得出來是鴻鈞祖師風格的長命鎖。

眼看着那枚長命鎖挂在了笨貓兒的脖子上，紫衣華服、俊美非人的神仙祖師方才滿意離去。

此時師徒尚未正式相見，玄卿抱着她粉粉嫩嫩的小兒子親了又親，暗道吾兒莫急，待我再給你賺幾個冤大頭來。

這第二個冤大頭，便是此時地位尊崇的太一天帝，此神當時尚且年輕，為人要比鴻鈞祖師傲慢許多，玄卿向祂稱臣，但卻有一個要求，時年輕氣盛的太一天帝對此頗感興趣，“是何樣的要求，竟能引得您這樣的宗主甘願稱臣？”

玄卿自言僅有一子，年幼愚鈍，唯請天帝垂憐偏愛，護佑小兒無憂無患。

太一便笑，堂堂天帝庇佑一個無知稚子又有何難，有神氏向他稱臣，無論這個尚且無知的稚子将來犯下什麼樣的大錯，都值得他寬恕縱容。

九命的宗主，有能力與祂對抗的大貓，竟然是個眼裡隻有兒子的慈母，這叫太一沒辦法不笑，祂懷着輕蔑又憐憫的心情俯視人家。

太一仁慈的應下玄卿的請求，離開時，站在祂身邊的杜康跟玄卿仿佛無意間對視一眼，某種無形的默契在其中達成，日後杜康便常常來看他，打着為太一分憂的名頭，誰也不能對他有意見，他偶爾會戳戳玉宸的小貓臉，思考這樣一個小東西如何能夠推翻太一。

和九命的混熟了，他更喜歡化成一灘黑貓，玄卿向他保證過，玉宸将會是祂最好的盟友，她說，玉宸永遠不會背離神道。

對于被抛棄有着十足陰影和怨恨的杜康選擇相信她的話，因為玉宸日漸顯示出他的天賦，這是一隻天資絕佳的九命，就算沒有玄卿的承諾，他也足以在祂這裡獲得偏愛。

“九命，九命，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杜康喃喃自語。

玄卿送了一隻天賦絕頂厲害的小貓給杜康，她便從杜康的眼中釘肉中刺變成自己人，等到通天終于成為神道的新主，九命徹底從神道的祭品上被移除，貓可以做小貓妖，可以當大貓仙，貓可以在活着的時候趴在神像的頭上，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蹲在神龛旁，但不會如牛羊雉雞豚魚被列入神靈的菜譜。

蒼元氏不知道，他們還沉迷在自己血脈的高貴中，甚至不曾将風裡希兄妹看在眼裡。

那一日四下火光飛，從來倍受寵愛的玉宸第一次見到了鋪天蓋地的血色與火光，他曾經見過的打鬥和這比起來不過是玩鬧，他被人推搡着離開，有人推推他，給他留出一條小道，對他說，“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隻要他不回頭，他就可以繼續做他無憂無慮的神子，太一親口允諾過會扶養他，無論他做出什麼事，隻要他離開這裡，他依舊是金尊玉貴的未來神君。

哪怕是今天的通天也依舊沒有辦法辨認這到底是九命對他的愛超越了延續族群的渴望，還是要用赤忱至死的真心把他徹底綁在九命的大船上。

他隻知道他根本沒有辦法去思考。有神氏的族地是有禁制的，大貓的守衛與出勤規律也是極隐秘的，怎麼會一夕被人攻破，他要從不知憂愁的少主君倉皇出逃？

他還是一隻沒有真正經曆過鮮血的小貓咪，化成人也不過六七歲，昨天母親和姨姨們還揉揉他的臉，親親他，給他戴漂亮的小花環，誇他是好神氣的小貓。

他的貓伴讀們簇擁着他在陽光下的草地裡打滾，空氣裡帶着花朵的甜香，微風熏得貓昏昏欲睡。

一步，兩步，邊上有殘肢斷甲摔落，龍吟虎嘯接連響起，火光照亮前方積黑深郁的前路，玉宸低下頭，濃郁到近乎于深黑色的血液如泉水蔓延湧來，染紅他雪白的綢衣。

玉宸貓貓第一次對死亡有概念，是在一個真正可以說的上血流成河的血色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