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風聲呼嘯,襯得紫珍的聲音有些不真切,徐徐傳入溫稚京的耳畔。
“齊國步步緊逼,陛下隻好從宗親之中挑選适齡的女子,冊封公主,嫁去齊國……原先定的人選是蘭心郡主,聽宮裡傳出的消息,蘭心郡主死活不願和親,便去太後那鬧了一回,太後舍不得,便下了道懿旨,将和親公主,換成了靖月娘子……”
“阿月……”溫稚京呼吸急促起來,“那……蘅衛呢?!”
紫珍抿了抿唇,歎息一聲:“蘅郎君依舊在大理寺當值,聽蘅宅裡的下人說,蘅老夫人已經替蘅郎君挑選了一名心儀的孫媳婦,不日便要完婚。
“蘅郎君……亦未曾阻止。”
溫稚京嘴角含血,怒目而瞪:“這個蘅衛,虧我這般信任他,将阿月托付于他!”
氣憤之後,溫稚京又想起一件事,忙問:“阿兄呢?”
齊國已經打到沉溧關了,若阿兄在,大周定不會輸得這般慘!
紫珍還未說話,出去找水的司徒明已經端着水走進來,似是不忍,啞聲道:“太子殿下在沉溧關遭遇伏擊,跌落山崖,生死未蔔,京中亦傳來消息,陛下病危,太醫院透露,是長期服用慢性劇毒所緻,此刻……已是無力回天了。”
“……你說什麼?”
腹中劇痛漸深,溫稚京緊緊攥着衣擺,不可置信地望着司徒明。
司徒明斂眸歎道:“那日你被李殷擄走,我尋着蛛絲馬迹追查了許久,才知,李殷不是李殷。”
溫稚京蹙眉,心跳如擂鼓:“什麼意思?”
“他本是前朝皇孫楚殷,隐姓埋名蟄伏盛京數年,隻為報滅國之仇,如今齊國來勢洶洶,便是他在暗中策劃着一切……”
耳邊的聲音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一陣巨大的嗡鳴聲,從四面八方包裹着她,幾乎要将她整個人吞噬。
腦海裡隻剩下一句。
——前朝皇孫楚殷,為複仇而來。
難怪,從前無論她如何努力,李殷看她的眼神裡,總帶着濃濃的厭惡。
她以為是他生性冷淡,她以為是他對這樁婚事不滿,她以為隻要她足夠熱烈、足夠愛他,終有一天,他也會如她一般愛上她。
溫稚京自嘲地笑了。
仇人之女,如何愛得起來?
在公主府的每個日夜,他都想殺她而後快吧?
溫稚京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薛宅後院他說的那個故事:喪心病狂的山匪屠殺了他全家,隻留他一人苟活于世。
那個山匪,其實是指大周吧?
她曾問他“可有找到兇手?”,李殷卻說兇手在五年前已葬身火海,大仇得報。
或許,那便是他夢寐以求的,大周皇室的死法。
如今他謀劃多年,終于要大仇得報了。
反倒是她,從頭到尾,一直被蒙在鼓裡,一遍遍不知羞恥地向他示愛……
身份是假的,那……愛呢?
他曾那般厭惡她,如今卻與她耳鬓厮磨。
那些旖旎溫存,無數個日夜的親密,抵死纏綿……
在她逐漸沉淪之時,他是不是也會在暗地裡嘲笑她的愚蠢?
那日他将她丢進狼圈。
或許,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吧……
腹中劇痛難忍,溫稚京緊緊捂着小腹,臉色頓時蒼白如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壞了紫珍和司徒明。
紫珍當機立斷:“奴婢去找大夫!”
司徒明忙快步上前,半跪在地扶住她:“稚京,你怎麼了?”
溫稚京艱難地喘着氣,腦袋無力地靠在他懷裡,淚水從通紅的眼尾滑落,浸濕雪白的衣襟。
她緊閉雙眸,聲音顫得厲害。
“明哥哥……我疼……”
餘光忽然闖入一抹紅,夜色之中,刺眼的紅色将粉色裙擺染成了濃郁的深紅色。
司徒明擡眸看去,神情蓦然僵住。
“你……有了身孕?”
……
不多時,紫珍領着一個大夫模樣的人過來,見此場景,駭然與司徒明對視一眼。
大夫不敢遲疑,立刻提着藥箱上前,取出脈枕替溫稚京診脈。
良久,大夫歎息搖頭:“觀夫人的脈象,已有月餘的身孕,日子太短,胎氣不穩,本就不宜進行太過激烈的房事,适才又急火攻心,這胎……”
他再次搖搖頭。
司徒明雙眸猩紅,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
“楚殷他……竟這般對你?!”
他深吸一口氣,怒道,“我去殺了他!”
溫稚京虛弱地睜開眼,扯着他的衣袖,滿目淚痕,卻隻搖了搖頭。
司徒明眸光破碎,他輕吸一口氣,竟牽扯得五髒六腑都傳來了劇痛。
他咽下喉中苦澀,自嘲一笑:“稚京,你還愛他?”
溫稚京痛苦地閉上雙眸,一隻手無力地揪着心口,淚水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
她不說話,隻一遍遍搖着頭。
司徒明終是作罷,顫抖着手,将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
-
此時,山崖之上,青年白衣獵獵,靜靜望着下方的山谷。
一個暗探從遠處掠來,手裡還提着一個人。
正是那位剛替溫稚京把過脈的大夫。
此刻,大夫被暗探提着丢在李殷腳邊,他痛呼一聲,又哆嗦着,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跪好。
頭頂傳來一道清冽的嗓音。
“他們要你看什麼病?”
大夫不敢擡頭,卻也不敢隐瞞,哆嗦着回道:“小、小産……”
青年神色一怔,他似乎聽得不真切,頓了頓,又問了一遍。
“你說……誰?”
大夫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道:“裡頭有位夫人,已有月餘的身孕……”
直到大夫說完,青年依舊沒有回過神來。
激烈房事。
急火攻心。
明明不久之前,她還好好的,還與他一道用晚飯,怎麼突然就……
夏志站在一旁,有些不敢看自家主上的臉,隻悄悄揮手,放了那位大夫。
大夫如蒙大赦,馬不停蹄地跑了。
青年深吸一口氣。
再睜眼時,眼底似淬了無盡寒霜。
他沉聲下令:“傳令下去,誰先取得司徒明的項上人頭,賞百金!”
-
紫珍替溫稚京尋了套幹淨的衣裳換上,顧及溫稚京的身子,又租了輛馬車,繼續北上。
隻是他們還未走多遠,馬車忽然被無數黑衣人攔住去路。
司徒明蓦地勒住缰繩,與此同時,随行暗衛瞬間将馬車團團護住。
紫珍亦拔出雙刃,從車廂裡鑽出來,警惕地打量四周。
此處是山崖,道路前後皆有黑衣人圍堵,想來是早有埋伏,打算來個甕中捉鼈!
司徒明劍眉緊蹙,朝着虛空怒喝:“楚殷,我知道是你,出來!”
話音剛落,山崖上傳來幾道清脆的掌聲。
須臾,崖頂走出一道白色身影。
“認出來了?”
青年低聲笑了笑,那笑容太冷,連帶着目光都冷得叫人不敢直視。
“如此,上了路也不算冤。”
沒有半句廢話,青年揮手間,無數黑衣人蜂擁而上!
司徒明拔出放在一旁的利劍,瞬間跳下馬車,将長劍刺入沖上來的黑衣人體内。
鮮血頓時将四周染紅。
突如其來的變故傳來,馬車裡,溫稚京身子顫得厲害。
一衆暗衛将馬車死死護在中間,但仍有不少黑衣人朝馬車襲來。
暗衛們漸漸不敵。
周圍戰得一片混亂,利器刺入體内的聲音一遍遍傳來,血腥仿佛在眼前蔓延開來。
她顫抖着閉上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蓦然傳來司徒明聲嘶力竭的嗓音:“紫珍!”
話音方落,溫稚京猛地睜開眼,踉跄鑽出馬車。
才掀開簾子,便瞧見那刺眼的一幕。
紫珍無力地躺在司徒明懷裡,一支兩尺長的利箭正中她心口。
仿佛渾身血液倒流,溫稚京手腳發冷,蓦地從馬車上滾落。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雙眸猩紅,盈滿水霧的眸子順着利箭的方向望去。
山崖之上。
青年白衣獵獵,手裡還握着一把精緻長弓。
他本是想趁亂取了司徒明的性命,誰知那丫鬟竟飛身而來,替司徒明擋了緻命一箭。
見溫稚京出來,他眸光微動。
紫珍無力地睜着眸子,望向溫稚京,鮮血不停從她嘴角湧出來。
溫稚京目眦欲裂,不顧身子傳來的劇痛,猛地撲向她,從司徒明懷中接住那具虛弱的身子,哭成了淚人。
“紫珍你撐住,我們很快就到盛京了,一切都會好的!”
紫珍費力地握住她的手,嘴角艱難地扯出一抹笑,像是寬慰般:“公主……别……哭……”
司徒明豁然起身,怒視山崖上的青年:“楚殷,你這個喪心病狂的逆賊!”
青年不語,目光一刻未曾離開下方的女子。
他沉聲喚道:“溫稚京,過來。”
溫稚京恍若未聞,隻一遍遍抖着手,用袖子擦拭紫珍嘴角的血。
鮮血越擦越多,漸漸的,将她的衣袖都染得通紅。
懷中之人漸漸安靜下來,那緊握她腕間的手也砸在了她裙擺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襯得那截玉白的腕子,更蒼白了幾分。
溫稚京哭累了,她低着頭,麻木地擦着紫珍唇角的血。
耳邊再次傳來那道熟悉的嗓音。
“溫稚京,過來。”
那道聲音将她拉回神來,溫稚京停下手上的動作,怔愣擡眸望向四周。
無數黑衣人正将他們團團包圍。
地上躺着的,幾乎都是一路拼命護送她回京的暗衛。
原本數百名暗衛,如今隻剩還有寥寥十幾人。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人。
溫稚京小心将懷中僵硬的屍體放下,攏着衣裙緩緩站起身。
她剛剛小産,臉色蒼白如紙,單薄的身子立在屍橫遍野的崖底,仿佛隻要一陣風,便将她吹散了。
她輕喚一聲:“李殷。”
喚出口那瞬,她神情怔住,忽而自嘲一笑,“我該叫你‘李殷’,還是‘楚殷’?”
楚殷劍眉微蹙,黑眸緊緊攝住她。
他身形微動,忽然從崖頂飛身而下,落在她身前三丈遠。
目光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他抿了抿唇,再次朝她伸出手。
“過來,我可以解釋。”
溫稚京看着那隻手,站在原地沒有動。
司徒明已然持劍上前,不過幾招,便被黑衣人奪了劍壓制住。
“稚京,别過去!”
溫稚京涼薄的目光掃視四周,仿佛在看一場荒誕的鬧劇。
原來,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了……
她艱難地扯出一抹笑,擡眼看向眼前之人。
“放了他,我跟你走。”
司徒明劇烈掙紮:“别信他,他就是個瘋子!是他害得你小産,害得太子殿下生死未蔔,我甯可死,也不願你回到他身邊受辱!”
楚殷眸光驟冷,寒眸刺向司徒明。
“你話有些多了。”
話音剛落,司徒明便黑衣人死死捆住,又被堵住嘴巴,隻能發出一陣嗚咽聲。
溫稚京沒有動,隻固執地望着他,重複道:“放了他,我跟你走。”
青年抿着唇,再次朝她伸出手。
“我答應你。”
溫稚京望着那隻手,藏在袖中的指甲緊緊紮進血肉裡。
良久,她終是朝他邁了一步。
司徒明目眦欲裂。
直到柔軟無骨的手落在掌心,楚殷緊繃的身子終于松懈了幾分,手上微微用力,便将那隻小手包裹其中。
他牽着她往回走。
溫稚京麻木地跟随着他的腳步,她就像他的戰利品,被他緊緊攬入懷中。
溫稚京面無表情,小臉滿布淚痕:“楚殷,我恨你。”
哭腔傳入耳中,楚殷神色微怔,旋即無聲笑道,将懷中之人攬得更緊。
“恨吧……恨,總比愛長久。”
寒風卷起他們的衣帶,勾纏着,難舍難分。
他側目,朝身後望了一眼。
寒風驟起,利刃刺入□□的聲音蓦地被風吹散。
司徒明倒下之際,目光依舊緊鎖着漸漸離去的兩道背影。
耳邊似乎還回響着玄空大師的話。
當初他執意下山,玄空大師曾勸阻他,若下山,必有血光之災。
可當他看到她出現在鳴霄寺,他便知,那才是他的道。
縱使以身應劫,亦無悔。
……
失而複得的喜悅湧上心頭,楚殷不由得握緊那隻微涼的小手,長指強勢擠入指縫間,與她十指緊扣。
……
鳴霄寺院門前,手執掃帚的小沙彌看着滿地春芽,忍不住抱怨:“這風也太過蠻橫了,才冒出的小芽也被打掉了。”
住持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擡眼望着灰白天際,良久,雙手合十,低聲呢喃:“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小沙彌撓了撓頭:“師父,你又在說什麼呀?”
玄空大師睜開眼,隻歎道。
“迷途未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