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突然閃回至小學六年級畢業的那個暑假。谷思翰搬走前夜,我們在老房子閣樓發現半罐發黴的糯米酒。他蘸着黴斑在窗玻璃寫「等我回來」,而我在晨霧中假裝沒看見。
我,再次陷入了沉思。
周六的咖啡廳冷氣開得像停屍間,凍得人指尖發麻。谷思翰外面穿着校服,第二顆紐扣微敞着,露出五角星刺繡的角,閃着微光。裡面穿着我去年送的襯衫——我親手設計的logo,天使的箭矢對準心髒的位置。
我們把習題集翻得嘩啦作響,暮色汽水咖啡廳的玻璃窗映出我們三人的倒影。
他點單時特意給我要了小狗拉花的拿鐵,說是「犒勞我補扣子的辛苦」。當他把歪歪扭扭的狗爪印拉花拿鐵推過來的時候,氤氲的熱氣熏紅了我的鏡片。
徐如玉翻開數學練習冊,指着一道立體幾何題:
“這個輔助線怎麼畫?”
徐如玉的自動鉛筆在草稿紙上劃出虛影,谷思翰突然摘下眼鏡擦拭,露出眼尾那顆我從小看到大的小痣。
他解題時總不自覺用拇指摩挲筆杆,這個習慣從高一幫我補習時就養成了。當他的筆尖繼續在草稿紙上劃出流暢的弧線,卻突然頓住:
“珂婕你會嗎,你來說說看。”
我盯着他領口的五角星貼布,突然想起他轉學前,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解數學題的。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草稿紙上,将我們的影子重疊成暧昧的形狀。
徐如玉在桌下踢我小腿:
“你不是說他是中央空調?”
我不知如何回答,隻是盯着他袖口新沾的鉛筆灰,此刻他正用同樣嚴謹的筆觸解立體幾何題,我的小腿突然挨了徐如玉一記輕踢,低頭發現谷思翰的草稿紙邊緣密密麻麻寫滿"珂"字偏旁,像某種隐秘的密碼。
谷思翰的膝蓋也在桌布下緊貼過來,體溫穿透校褲布料灼燒着我的皮膚。
“還行,剩下的我來說吧,這題的關鍵,”他突然用紅筆圈住徐如玉本子上的圖案,“是建立三維坐标系。”
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瞥向我的餘光,但桌布下他的膝蓋正緊貼我的膝蓋是比解題步驟更灼熱的心跳公式。
當徐如玉借口買奶茶離席,谷思翰從書包變魔術般掏出保溫罐。酒釀圓子的甜香混着他袖口的松節油氣息,在空調房裡釀成危險的漩渦。
“怕你回家忘了,是阿姨做的。”
他腕表表盤反光照亮我泛紅的耳尖,我吞咽着本該冰鎮的甜品,喉嚨卻被醪糟灼痛,他突然伸手抹掉我嘴角的桂花,趁機将一枚獎牌塞進我掌心:
“上周籃球賽的。”
金屬獎牌還殘留着體溫,刻痕裡藏着道淺金色的漆——正是他球衣的數字。
“為什麼要在設計作業上畫金毛犬?”
暴雨突至時他忽然湊近,看着我的本子,鉛筆尖在"共生主義"設計稿上戳出小洞,呼吸掃過我耳畔,我數着他睫毛在咖啡杯上的投影,發現比平時密了三倍。
“因為...”我摩挲着手中的鉛筆,“你打球時像隻撒歡的金毛。”
“那能給我嗎?”
窗外響起今夏第一聲驚雷,我點了點頭,他拿着設計稿收回的手指上,我看見了那道熟悉的疤——高一幫我修八音盒時留下的,像道過早閉合的青春期裂縫。雨點悉數砸在玻璃窗上,徐如玉的“逃跑”短信瞬間亮起:
「我先走了,不打擾你們了,我就知道,他都不怎麼看我,你還說他是中央空調。」
我擡頭撞進谷思翰鏡片後的沼澤,那裡沉沒着所有未寄出的明信片、縫歪的紐扣和不小心烤焦的餅幹。
“高三開學第一周就要考試,”他把習題集推過來,鉛筆尖在錯題上畫圈,“珂叔叔讓我去你家輔導你數學題。”
我輕輕應了一聲,随後在沉默中收起了本子。
雨幕中,「暮色汽水」的霓虹燈開始閃爍。我們誰都沒帶傘。雨幕中的公交站台氤氲成水彩畫,谷思翰把校服罩在我頭頂,濕潤的洗衣液香氣混着他後頸的薄汗,發酵成青春期特有的青檸味,他說話時喉結擦過我額角的碎發:
"上周三那瓶汽水..."
"知道你不對柑橘過敏。"
我故意扯歪他第二顆紐扣的貼布,五角星在雨夜裡閃着幼稚的金光。他忽然握住我作亂的手指,指尖的繭是常年握筆留下的印記。霓虹燈在水窪裡碎成星子,我們踩着《菊次郎的夏天》的鋼琴曲跳上末班車。濕透的校服下擺糾纏在一起,像這些年理不清的檸檬汽水和縫歪的紐扣。
後座醉漢的鼾聲裡,他忽然把頭靠了過來:"其實昨天是家政課..."溫熱的鼻息驚飛我鎖骨間的雨珠,"酒釀是我跟着保姆阿姨學着熬的。"
車燈掠過他泛紅的耳尖,我數着他随呼吸起伏的睫毛。雨刮器在車窗上劃出弧度,我看着他重新扣好的襯衫紐扣,突然發現第二顆的位置永遠開着,永遠留給了那塊五角星的貼布。
她擡起頭,谷思翰正低頭看着那張被他捏在指尖的設計稿,拇指緩慢地撫過那些歪歪扭扭的金毛犬圖案,像在反複确認什麼似的。
他忽然擡眸看她,眼神裡帶着點狡黠:“你畫的金毛挺醜。”
珂婕條件反射地想搶回來,手剛伸出去,他卻順勢把設計稿折了兩下,收進口袋:“不過,我喜歡。”
外頭的雨聲砸得越來越響,車裡空氣冷且濕潤,但她的心口卻像被什麼填滿了,漲得發燙,嘴巴也有些幹澀。
雨水順着車玻璃滴落,潮濕的氣息彌漫在夜色裡,谷思翰看着她發呆,笑了一下,突然伸出手,在她額前敲了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臉紅了?”
珂婕猛地甩開他的手:“沒有!”
他也不惱,笑得愈發欠揍:“行吧,那你剛才盯着我看的時候,在想什麼?”
他低低地笑着,嗓音混着雨聲,敲在她心尖。珂婕一時間啞口無言,谷思翰也不再說話。
雨聲瓢潑,燈光昏黃,玻璃窗上映出兩人肩并肩的剪影,暧昧得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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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