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谧中,是莊冉先開了口,他直視着前方那令他有點恍惚了的河埠小鎮:“你又迷路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虞珵聽罷沒作聲。
良久,他才意有所指一般:
“……是啊,又迷路了。”
“……”
喜怒無常的秋夜直起一陣冽風,虞珵偏頭時,卻隻見手邊人随風蕩起的烏絲,那墨色的長發蓋滿了他尚未經凡塵俗世的側臉,叫人看不清神情。
虞珵便也随他一起擡頭看向了天邊月。
“所以,便讓我在這兒躲會兒吧,”虞珵安慰莊自己,也安慰莊冉,他說着就從袖囊中取出了一個木盒,遞給莊冉,“生辰快樂。”
莊冉一愣,耳根微微泛起了紅,他小聲嘀咕道:“……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沒準備呢。”
說着雙手緩緩接過木盒打開,一枚冰晶雪花紋的白玉佩便橫陳在了莊冉的眼前。
看着便價值不菲。
莊冉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把盒子合起塞回了虞珵手中:“太貴重了。”
虞珵挑了挑眉:“拿着吧,我挑了一上午的。”
他又偏頭看向莊冉:“适合你。”
“盧叔不會讓收的。”
“所以我現在給你啊。”
“……”
虞珵的話讓莊冉一時語塞,莊冉朝虞珵看了一會兒,末罷歎了口氣:
“算了,反正你也不缺這一斤半兩。”
莊冉收下禮物的樣子讓虞珵笑了笑。
兩人遂又沉默下來。
靜夜裡,虞珵學着莊冉的樣子盯着眼前河面,這夜的夜空格外清爽,碩大的秋月毫不吝啬地為凡間鋪開一盞燈,于是湖面波光粼粼,倒映其中的兩個身影便徹底融化在流燈中了。
虞珵不知為何,突然回想起了白日閑聊時紅丫頭對他說過的話。
那是他們初來江南時候的事,虞珵聽得格外仔細,有關他的過去——
紅丫頭與虞珵道,十多年前,她和班子裡的其他姑娘因為一些原因從京都落入江南,老盧是救她們的貴人。
那時候,一個小老頭兒帶着幾個姑娘小厮,從京都南下,給他們安置了住處,勉勉強強搭建的草台班子,是她們的藏身之所。
茶館落成的那年,他們一夥兒人的日子過得很拮據,也許是姑娘們無意識地給那段整日擔驚受怕的歲月上了一道枷鎖,如今想來,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然而卻隻記得那年詭谲的天氣,還沒入冬便飄起了陣陣的雪花,紅丫頭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
那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大概有六七歲的樣子,躺在死弄堂的窄腳裡,小臉蒼白中透着反常的紅,眼睛灰蒙蒙的,問他話也沒有一點反應。
那孩子的樣子讓紅丫頭不禁晃了神,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無論如何也走不開道了。
紅丫頭起初以為小孩兒是個又聾又瞎的殘疾,走上前去緩緩觸碰他的身體,卻驚覺那大雪天裡滾燙的身體,小孩兒發燒了。
紅丫頭往地上坐去,她用力地把小孩兒揉在自己懷裡,不停地拍撫着他。
小孩兒良久才有了一點反應,而紅丫頭卻無措起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能把他帶回去嗎?
坐得久了,紅丫頭自己也低下了頭。
她不敢把孩子帶回小院裡,也沒有足夠的錢帶他上醫館去,于是她徒勞地抱着孩子坐在原地,用身上僅剩的銅闆給小孩兒買了個白面饅頭,可惜小孩兒也吃不下去。
紅丫頭一直從天亮待到了天黑。
老盧便走過了廬溪鎮的每一條小路,一直從天亮找她到天黑。
見到人的時候,老盧盯着丫頭懷裡的小孩兒,又擡頭看了眼她。
紅丫頭瞬間無措起來,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裡,然而,老盧卻一句話沒說地從紅丫頭手中接過了孩子。
打橫抱着孩子颠了颠,那蒼老的身軀一句話沒說,轉身往前走幾步,見後面呆楞住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又回頭示意人跟上。
紅丫頭微微瞪大了自己濕潤的雙眸。
赤腳大夫說小孩兒發了場高燒,把能忘的都忘了個幹淨。
小孩兒不記得自己家住何方,也不記得自己為何到此,父母親朋一概全忘,單單記得的,唯剩自己一個姓名。
然而這般模樣,此前如何大概也不必記得了。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裡從此多了個小小的身影,小身影從走兩步都得喘兩口氣到能跑會跳,蒼白瘦削的小臉變得通紅圓潤,張不開的嘴也比狗都能叫喚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也是長大了。
……
虞珵忽然意識到,小孩兒長這麼大,似乎還沒有走出過這一方天地。
許多人許多事都離他太遙遠了。
東街的茶屋小院是那方天地,為他織就了一個十多年的美夢。
然而十年之後,還會有二十年嗎?
虞珵走走停停迷失在道路上的旅途,那場經久不散的霧似乎終于淡了點。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場美夢永遠不會散。
如果可以,這場于塵世何其缥缈的夢,有一天……它能變得更大嗎?
再大一點,再長一點,能蓋住許多許多的人。
虞珵嗤笑一聲,他不禁自嘲,自己還真是敢想啊。
然而即使是這樣,虞珵卻突然還是很想跟莊冉說:
“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怎麼樣?”
以後是什麼時候?
待到有一天,沒了塞上兵戈交出的刮骨的風,你隻需看那漠北落幕卻依舊灼人的日。
待到有一天,沒了皇城座下爾虞我詐的狡計,你隻需瞧那華燈綻放的長夜。
待到有一天,你不必認得所謂傳說中的征北大将,你隻需看得見你身邊的我。
心裡忽悠蕩起一片漣漪,身在其中人懵懵懂懂,卻不禁對這樣想的自己愣了愣神。
虞珵突然想起了初識時那個坐在櫃台邊的小夥計,第一次見面便讓人哭笑不得;想起了那個雨天裡帶他上山的小朋友,他們罩在一衫衣袍裡躲雨,靠得很近……
原來那個愛玩、愛鬧的小家夥,他們已經相識了那麼多個日夜。
此時虞珵再靠近去看身邊那今日安靜得過分了的人,便見莊冉周身裹滿了銀月的清輝,月光鑽進他的眼窩,這秋夜的冷風是何其微不足道,手邊人有如匠人淬煉的白瓷,細膩又透亮,摸起來定是一片溫良。
虞珵沒有意識到的是,那句他呢喃在心中的問話,早被他無知覺地脫出了口來。
莊冉聽到虞珵說,以後有機會,他要帶他去看外面的世界。
紙糊的皮囊裂了紋,心底暗自閃着光的火星莫名竄起了兩丈高的火舌,半月裡連日不明所以的别扭在這一刻,莊冉突然明白了些。
紮根心底的火堆哪兒能這麼簡單就被湮滅?
于是莊冉呆愣在原地,沒有去回答虞珵的話。
莊冉微微眯起了眼,用力咬了咬舌頭,他無意識緩緩仰起的頭最終停靠在了虞珵咫尺之前,又微微把頭低下,他抓住虞珵的手腕:
“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虞珵沒再說話,任由莊冉抓着他的胳膊向前走去。
無聲中,他又一次仰頭望了望天,頭頂的月那麼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