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同像是被天降一拳砸暈了,他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什麼亞莉.科恩?什麼血緣鎖?月蝕鎏金??
他晃了晃腦袋,忍不住去看青年,目光緊緊的落在青年臉上,不錯過任何微弱的表情變化。
或許是假的呢,他心想,或許是他開的一個玩笑。
我難道不是媽媽的親生孩子嗎?
但沒有,青年表情沉靜,目光灼灼。
兩人停在這裡不動,濃霧流淌,江同覺得自己的脖子好酸,他這才恍惚發覺,青年要比他高出半個腦袋。
他輕聲答,“我不知道什麼亞莉.科恩。”
青年給他看照片。
畫質不算清晰的照片裡,四個人并排站着,一個長相極美的女人攬着雲岑,右邊是另一個女性,眉眼跟江同有幾分相似,最右邊則是一個長相青澀的男孩。
雲岑眼裡掠過幾分懷念。
他指着眉眼相似的女人,“這個就是亞莉。”
他看向江同,愕然發現他居然哭了,嘴唇顫抖,眼淚大滴大滴的掉,眼睛周圍绯紅一片,他們隔的太近,他能清晰的看見江同的眼睛,瞳孔渙散,邊緣顫動,紅血絲一絲絲蔓延——他在回憶一些痛苦的記憶。
雲岑想,如果這裡是一個有這溫馨布置的房間,桌上花瓶裡擺着嬌嫩欲滴的鮮花,窗外淅淅瀝瀝的下着薄薄的小雨,潮濕的氣味從窗戶飄進來,帶着若有若無的憂郁。
他想,如果這裡有這樣的氛圍,那麼,他完全可以讓江同吐露他傷心的過往,甚至是給他剖出一顆零落的心,然後安慰他,趁虛而入,然後完完全全變成年輕小少爺最信任的人。
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可是這裡不合适,他看着骨洞附近流淌痕迹明顯的霧氣,長睫微微顫動,随後輕輕的歎了口氣。
他垂下眼,收斂自己冷漠的表情,再擡眼,他眼神軟成了一汪清泉,他低聲哄着情緒失控的小少爺,“好了,不哭了。···你跟我過來,我給你講講她後來的故事···好不好?”
青年樣貌出色,此時刻意軟化面部表情,放柔聲音,帶着一點輕微的笑意,誘哄着渾渾噩噩的少爺,他沖少爺伸出了手,“跟我過來。”
大概是相處久了的人,長相都會有幾分相似,江同擡頭看着青年,熟悉的笑容,輕柔的聲音,多年前向他伸出的手,“童童要不要跟我走呀?”
他倉惶又迅速的抓住了青年的手,手勁大的像是要把手粘在青年手上,他喃喃:“···小姑姑,我跟你走。”
···小姑姑,我跟你走。
雲岑聽清這一句,瞳孔猛縮,脊背繃直,好一會才放松下來,他牽着江同,緩慢的往桑德斯酒館趕,無須地圖,無須看路,這條路,他曾走過日日夜夜。
桑德斯酒館離骨洞不遠,在安全區未建立時,遺迹獵人的活躍時期,人們在野外遊蕩,建立起一個一個暫時的聚居地,這樣的聚居地裡都會開一家桑德斯酒館,供人們發洩情緒,他們經常喝的爛醉,透過不大的窗子,長久凝視失去寶石的夜空。
他們在這裡盡情釋放思念,關于親情,愛情,友情,他們在這裡紀念在漫長逃亡途中,逝去的生命。
但是後來,安全區建立,許多的聚居地都在後來劃分的畸變區裡,人們逐漸離開,酒館逐漸腐爛,青苔覆蓋,藤蔓喧賓奪主,曾經讓人贊不絕口的清涼酒液從腐壞的木桶裡露出,成為培養菌類的絕頂溫床。潮濕的氣味一年又一年積攢。
他把情緒失控的少爺帶進小酒館裡,讓他坐在破敗的窗棂旁,他坐在他旁邊,透過稀疏藤蔓注視着霧氣裡若隐若現的巨大身影,慘白的骨色,極美的骨型。
不斷流淌的霧氣裡,遠處的怪物像是被困于深淵的蝴蝶,它緩慢卻無目的走,蒼白巨大的手骨上,挂着無名氏的屍體。
桑德斯酒館的窗戶可以看到骨洞。
這是15歲的雲岑發現的,骨洞從前是個水潭,夜晚的時候,月亮會住進去,他總是喜歡看着水潭的住客發呆。
他看着巨型骷髅走進骨洞,把手裡的屍骨放進洞裡,而後笨拙的取下背上的鮮花,放在屍體上,它呆愣的站一會,然後繼續無目的的走。
其實雲岑前面有一句話是在吓唬江同——骨女不是在尋找喜歡的屍體,她隻是試圖為多年前屍骨無存的人收斂屍骨。
雲岑彎起唇,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好久不見,師姐。”
*
悲傷大概是會傳染,雲岑後知後覺,他以為早已化為草木的心隐隐作痛。
“真糟糕啊。”他緩緩說。
真糟糕啊。
他不清楚江同跟老師具體是什麼關系,兩人是什麼時候分開的,在江同叫出“小姑姑”之前,即便江同的表現非常難過,他也沒有半分觸動,這一路好像都是他在主動取得江同的信任,但是,從聽到春之序曲的時候,這場針對江同的對話就開始鋪墊了。
江同疑心他接近他不懷好意,他也懷疑江同來春之序曲的目的不純。
春之序曲啊。
他不自覺露出一個微笑。
——他曾在這裡度過最快樂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