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福已經很堅定了，一輩子都會幸福的。”三千斬釘截鐵道。她眨一下眼、再望向荼荼時刷新出堅定的目色——互相體諒、心意相通。不管别人說什麼，她相信幸福可以延續到此生的盡頭。

“那麼，會膩嗎？圓滿幸福的一輩子結束以後，還會想要幸福的下輩子、下下輩子嗎？”花環同樣盡情觀賞遠處美麗活躍的荼荼，這個時候，三千知道環已經暫時變做了另一個飄渺的存在。

環玩味地，道出能夠使三千心靈震顫的話：“生而為人，就算你對幸福永遠不膩，荼荼也會想玩點、學點其他新鮮的吧，你願意一次次将就她嗎？過程中，又能保證自身追求的堅定嗎？……不是已經輸過一次了嗎？

聽誰說過，幸福和不幸唇齒相依，這也曾是你的信條吧？回憶一下吧，這信條，的确存在于你的人生體驗中：

一分的不幸後跟着一分的幸福，十分的不幸後湧來了十分的幸福，反過來也是一樣。現在此刻，你終于身處洶湧的、幸福浪潮的回報中了，以後，下輩子，又将如何呢？

豐土國人，似乎從無數人短短一次的人生中，瞥見了人生這樣的本質，于是比起出身貧寒，更害怕晚景悽涼，甯願在人生前頭先嘗到不幸，再以幸福的甘甜收尾，将其稱為苦盡甘來和人生的先苦後甜……

哪有什麼真正的先苦後甜呢？不過是将不幸和幸福重複地輪回罷了，誠然，先苦後甜、也算是人類無奈的智慧。

當然，如果要推翻這一切，除非你現在難以認同幸福和不幸會相抵，不相信快樂與悲傷、希望與絕望、愛和恨終将相抵消的，這‘零和’的基本原理……”

年近70的花環摘下遮陽帽，讓陽光照亮她認真、含帶求知欲的老眼，三千居然觀察到屬于少年的渴盼目光，知道這是那“飄渺的存在”正不顧一切地與自己通信。

環求知若渴，蒼老的聲音如夢如幻：

“難道，你已經開始否認，這種維護整體均衡的零和原理嗎？你應該比誰都知道，這是宇宙得以維持所有精妙平衡的真理啊……難道你相信，會有多餘的愛或恨被留到最後的最後，讓等式和宇宙一同崩塌嗎？如果讓我猜的話……你想留下大量的愛，超越那整體的存在吧？”

三千面對她的求知欲，一時沉默了。

鲨島的女孩們四散着回家吃午飯，荼荼去觀賞了一會兒孩子們的沙堡作品，歪着腦袋提了一些自己的建議，看向這邊的三千。

她攏起濕潤海藻般的灰發在一邊肩頭，背着手在柔軟沙地上行走過來，淺藍海水推動白浪，刷刷地舔濕沙地，水沫膜拜般細細撫摸她的每一顆白芸豆似的腳趾、又畢恭畢敬地退回大海。

她仿佛身處某個“燦爛”、卻孤獨的所在。

荼荼不知道的是，在那些孤獨的、百無聊賴的時候，三千也時常隐去身影，偷偷隐藏在“希望”的天空之下，确認和守護她的完好無損，也漸漸了解到她從不曾改變的心意……不過現在，多說這些無益，不如好好地欣賞她的全部。

那趾頭輕松地在沙地上用力，腳步帶着點舞蹈似的蹦蹦跳跳，讓美妙的身軀整體有細微的波動，三千心中同樣随之蕩漾，晃悠出甜蜜的點滴，被心靈吸納品嘗。

她熟悉那向自己接近的身體，熟悉每一寸平坦、每一處豐隆與每一道溝壑，熟悉她的每一處光滑與毛茸茸，熟悉她爽滑潤澤的口感，熟悉她清甜含澀的味道，熟悉她幽邃的甜香氣息，熟悉她陶醉或求饒時可愛至極的輕泣聲，更熟悉她體内、對自己暗含着無限包容的接納之情。

最重要的是，已見識到，她柔軟又頑強的心靈會散發出怎樣輝煌的光明。

荼荼察覺她投來了炙熱眼神，知道自己的美麗，嘻嘻笑着、散發着魅力走回這邊，三千也不禁咧開一嘴白牙。

雖不知，身邊的環、是被什麼事件引發了如此強烈的疑惑，那大概和她的某次失蹤有關系吧？

可荼荼已近在眼前，三千盡量對環簡短作答說：“是與不是，相信與不相信，我自己也還無法認定。所以，我想不如用一輩子、一輩子、再一輩子的體驗去親身證明——跟荼荼一起走到最後，走向盡頭——答案自會浮現。”

“你知道嗎，我常常覺得荼荼是個瘋丫頭……沒想到你也真夠瘋的……是更瘋呐！”環小聲驚歎着總結之後，用指腹摩挲草帽細密的編制紋理，感受物質與自身的作用，使得物質的肉.體與飄忽的靈魂，重新被絲線般的“觸覺”縫制為合一的常态。

她戴上遮陽帽，用低調的陰影遮住了眼睛。

荼荼興沖沖徑直走來，什麼也不說，伸手就揪起三千肩部的泳衣帶子，湊過來的曬紅的臉上淌着水滴，瞧着她的肩膀、眼睛睜大了：“喔……”

斷斷續續曬了4、5天，今天接觸陽光尤其多，肩部已清晰出現了一條帶子印為黑白分隔的色差。

荼荼心滿意足，将肩帶仔細整理到原位，又俯身下去，舉止奔放地伸手扯開一點她的平角褲腿，觀察内外皮膚：“嗯——沒想到反倒是腿這邊的色差更大呀。”

“有色差，我們還是去脫光了曬得均勻更好吧？”三千的靈魂中，則有着另一種無所顧忌的奔放，對兩人說，“那片裸.體沙灘就在離這不遠的地方。”

“媽可不去。”花環撇嘴，攏緊防曬服，“媽可不想晚節不保喲。”

“這就是媽老古闆了，那叫解放天性！”荼荼自己都一樣保守，卻說母親花環古闆，也是蠻招人笑的。

她直起身來拍拍三千的肩膀，用幾根散發海鹹味、汗液膩香味的手指指腹，勾了下小狗下巴，空氣中的餘味醉人心脾：“不過三千，聽我的，這平角褲寬肩帶的泳衣真給你挑對了，有曬印和色差更好，這、才叫性感！”

花環識趣地小聲哼笑，離開兩人：“媽去看着小螢咯。”

“我以為你想我曬黑，是因為曬黑的地方會顯得更有溫度一點、像是海島人的奔放活力，我以為那叫做性感。”

三千撫下她臉頰上沾的細沙粒和水滴，那肌膚火熱紅豔得像南國熱情的木槿花、扶桑花，經由剛剛對“幸福”的确認，三千想讓幸福更進一步，不由得對荼荼腦瓜子裡的想法和癖好更加好奇：“曬得不均勻，這有什麼性感嗎？”

“呃，三千你想，留下了這樣的曬印的話，之後在你隻穿吊帶睡衣和三角褲的時候，比黑膚色更顯嫩的白膚就會露出來，從我的角度來看，視覺會搶先捕捉到淺色的部位，甚至有一種，能透過白膚直接透視、想象到核心的錯覺？”

荼荼比劃着說完，眼睛眯起、目光在三千的前胸、肩頭和大腿根滑動，因為她是她的妻子，所以眼光有點猥瑣狡猾、三千也覺得是令人心動的親密。

“嗯……”荼荼的小手摩挲下巴，能看出她對人類身體研究熱情的高漲。

可三千不開竅，她茫然不解：“這是在說什麼？是說曬黑的地方不好看嗎？”

“好啦，曬黑的臉也很好看，更有英氣了——都好看。”荼荼嘿嘿笑了兩聲，壞笑着撲過來抱她，手心揉揉她的頭發、臉頰，然後力道略大地用手心撫摸她的鎖骨處、兩肋、腰部。

在三千忍癢躲避的呼呼的笑聲中，兩手輕拍在她尾椎處和大腿兩側，以上戲耍的、全都是能讓她記起小狗的快活的部位。荼荼訓狗似的拍她屁股，說：“走，我們去玩抛飛盤和接球！”

三千立即有心頭一喜的本能反應：總之隻要說“去玩球、飛盤”，小狗的所有其他思緒就會從心頭飛走，樂呵呵地跟上主人的。

這廂，小螢被墨多姐姐的城堡哄得開心了，墨多也因她捧場的笑容翹起尾巴，又炫耀說自己媽媽肚子裡有個妹妹，而她自己将榮升“姐姐”、擁有一位忠實的“仆從”。

小螢自己琢磨了一會，不知道一下子興奮起來的小腦瓜怎麼想的，竟樂颠颠地跑過來跟兩人說：“媽咪，能跟媽媽再給小螢生個姐姐嗎？”

看來……人各有志，她是更樂意跟從姐姐、做那“忠實的仆從”了——荼荼和三千哭笑不得，從時間和因果的角度，為她解答了遺憾的、隻可能有妹妹的事實。

11月的鲨島有夜光海潮的盛景，她們房間的落地窗也剛好對準這片不斷泛起藍幽幽顔色的海潮。

荼荼還對鏡煩惱衣服搭配的時候，黃昏轉瞬便成黑夜，遠處的人們已經在沙灘上點起幾堆篝火，跳舞、烤魚，喝瓶裝啤酒、開香槟，看起來好不惬意。

兩側礁石嶙峋的墨色相夾的畫幅中間，螢藍與火紅色相依，海潮平整、火焰尖銳，三千躺在床上将潮水想象成天空，那麼不斷爆起火花的篝火火焰，就是從木架中流向深藍天空海面的熱光瀑布。

光色夢幻已不似人間，空中又升起了影響三千情緒至深的、豐美純黃的圓月，在“海”的正中靜靜凝望着她……

海島上的情緒空間異于往常，令她體内所有的水分子被月球引動，發出共同指向的劇烈私語、很快演化成盛大的喧嚣，以至于，心中渴望容納一顆寶物的柔情徹底失控、泛濫——

她一骨碌翻起身，突然不願意現在就放荼荼去玩了，這時被抱去床上的荼荼簡直懵頭轉向，她懷疑，三千若是狼，肯定要帶頭登上懸崖對滿月嗥叫起來的。

雖然是隔音良好、私密性滿分的單向玻璃，荼荼還是要求三千将窗簾全拉緊，關上燈，才答應與她歡好一陣……

“真是的，從前沒發覺你這麼厚臉皮呢，外面都是人，光是看見外面就很羞呀！……”荼荼摸黑重新穿起衣服，臉紅也隐藏在黑暗裡，“咱們也去餐廳吃晚飯吧，别耽誤了，媽說已經帶孩子去了的。”

三千埋頭不語。

荼荼推她鎖緊自己腰身的胳膊，推她肩頭，一點兒也推不動，反而被那鼻息噴得癢、又察覺到三千小狗似的在自己身上啃起來了，荼荼在床上扭身體躲避，咯咯笑：“肚皮有什麼好啃的呀，胳肢窩有什麼好聞的呀！我都穿了衣服啦，大色狗！”

三千不管她假作愠怒的推拒，探身上去從側面吻她的臉頰和眼角，語氣從沒那麼嬌羞含蓄過：“荼荼，‘新婚旅行’回去以後，我們就戒酒、一起運動、準備交二胎稅吧？”

荼荼接收到她柔聲細語的耳朵變燙，心間軟塌塌的，身體麻麻的。她撫上她熱熱的眼皮，卻厚着臉皮學會了三千的明知故問，給她留下愉快的暧昧：“是要幹嘛呀？”

“要你愛我。”三千果斷的輕語聲中，冒起雪亮、清涼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