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離世,學校給三千批了一個半月的假。
她便住在家裡,按照七七四十九天内的喪葬習俗,忠實地履行每日服喪的要求,例如上山頭燒去紙錢、放三響炮、素服素食之類。
但對于小澤,三千不忍看她哀毀形失、以至寒邪侵體的卧床樣子,在荼燃的幫助下從鎮上買來日用品時,順便雇了個做家事的姑娘、叫三妹的,為小澤料理營養豐富的肉食。
小澤也不推拒地乖乖吃下,過去半個月漸漸氣色好了,隻是身上還有點滴的流血,仍然腹痛。
“我小名叫三妹,因為在家女兒裡排第三,當家的和夫人可以喊我阿三。”
“阿三……有沒有大名?”三千問。
“家裡爺爺奶奶喊我阿澤,但是這就和夫人、澤妹的名字撞了啊。”
到處都是這樣的名字。
“阿澤,那咱們就是‘三澤相聚,以成大洋’了呀。”小澤不在意地用手肘支着身體坐起,方便三妹為她擦臉梳頭,嘴裡笑說着豐土國的俗語,态度十分寬容。
“哎,您喊我三妹也就得了,免得弄混。”
三妹早年父母雙亡,五歲起就為家庭生計操勞,臉色總帶着一股剛毅。
她雖個子矮但體型健壯、質樸勤快,缺點是做家事和照料病人時,做不到細處,總有些粗手粗腳。
偶爾小澤痛得厲害時,三妹會幫小澤換衛生棉、換衣服、擦洗臉頰,三千在旁隔着一點距離、監工似的逐一查看指正。
向着床帳遮掩的昏暗處,她清楚看到小澤的内眼角被三妹捂着熱毛巾的手大力蹭破了。
血絲滲出了眼角——讓三千感到,仿佛,她身上的血總是能這麼輕易地、一個不慎就破皮而出。
小澤緊閉眼睛,露出隐忍痛苦的臉色,但什麼也沒說。
三千卻是急了,趕忙上前阻止三妹繼續擦拭,抓着她一邊膀子、滿頭冒汗地上火道:“都流血了!下手要輕些,你這樣照顧不好夫人,我怎麼放心回去呢?”
“哎呀對不起!雲老師、夫人,我看到眼屎來着,心說怎麼擦都不下來,一使勁就蹭破了……”
“當家的,不礙事兒!”小澤唯恐聽到責罵聲,哪怕不是沖着自己來的,也會因此畏懼得臉色發白。
她兩頭讨好,明明自己是自己受了傷,又轉而對三妹賠笑、抱歉地說:“妹妹,不怪你不怪你,我這邊眼角到了冷天就幹燥開裂,等天氣暖和起來就好了。怕你笑話、因為從小一哭鼻子,我就使着髒手揉眼睛,揉壞了的,不是眼屎,是疤,别管它就成了。”
“那您小時候可真愛哭鼻子!是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哩!”三妹不知她有怎樣的過往,隻覺得這位夫人格外親切,她半邊屁股坐上床側、扶小澤躺下,口中信誓旦旦保證說,“這下知道了,我用力輕些,再來,就像肩上的舊傷、和您眼角這裡——身上有個什麼痛什麼癢的,一定提前告訴我!”
“我沒什麼事兒。”小澤看上去十分疲倦了,還堅持用柔軟和藹的語氣緩和氣氛說,“都不礙事兒。”
再不能插上話的三千心亂如麻,她一個人踱出了廂房,假意觀賞自己主持下擴建的嶄新房屋。雖空氣清淨、設備也齊全了,她心間卻怎麼也提不起一絲欣喜。
又過去半個月,頑強如小澤果然恢複如初,能夠正常走動、做些疊紙錢之類的輕活兒。與三妹同是家中三女,她也不将三妹看作家仆,每每像姐妹一般共同勞動。
三妹大張旗鼓地搞衛生、卷着袖管刷刷洗洗,小澤就跟在她屁股後面、為她将灰塵污漬的尾巴收拾幹淨,澤妹則手舉小零食、小玩具,跟在姐姐屁股後面,如同三隻小鴨列隊遊過三千眼前,場景十分和諧。
這段時間,荼燃還在鎮上閑逛着等待——雖然三千早就不叫她待在這了,但對方悠悠蕩蕩的性情從不受自己管束。
“這是我的人身自由,還有,事到如今你别自作多情。”被荼燃這樣反駁,三千也隻能被她跟着、一路回去。
外間正飄着早春最後的薄雪,但不知何時能夠天晴。灰白的天空好像霧霭層疊、望不見底的天上深淵,層雲如莫測的天意、重重包攏于頭頂,令人不敢長久向上窺探 。
三千準備出門的那天,家裡很安靜,從早上開始就沒人說話。
清晨,她待在室内收拾行李,從書房衣櫃中拿換洗衣物時,發現了兩年前給小澤裁的豆沙色、淡藍色褶裙、绀青色長衫大衣,那些衣服原包裝未動地被束之高閣了。
三千喊來廚房裡擇着菜,幫三妹看爐火的小澤。
小澤一路上沒說話,三千用餘光瞥見,她一直低頭,忽而發現了什麼,在圍裙上仔細蹭掉了指腹邊緣蹭的碎菜葉,顯得很拘謹。
三千将小澤領去床前,故意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去她看床上擺放的衣服,這樣溫聲囑咐說:“衣服裁了、是用來穿的。别不舍得。”
小澤奇怪地沒有吭聲,眼睛也不看她,仍然看向地面。
“你……是讨厭那些顔色嗎?我自作主張挑的,之前沒問你喜歡哪種顔色,”三千反思自己的錯處,“今天還來得及,再帶你去裁幾……”
小澤搖搖頭,小聲說:“不讨厭,不用了。”
“那就穿呀,明明打扮一下也會很漂亮的,你卻總這樣……看這灰襖子也磨得漏絮了。”三千看她許久盯着自己的布鞋鞋面沉默不語,看她深灰色失去了些光澤的頭頂發、腦後緊實粗長的辮子,看見那左肩衣衫打了黑補丁之後、又磨得起毛……
小澤的身姿,顯露出一副近乎頑固的樸素形象。
三千看這件襖子不夠厚實、想到她左邊隐藏其下的肩傷,不禁有些焦急。她不管不顧、換了能使她服從的說法:“你這樣子,比三妹穿得還差些,倒像我雲某對發妻不管不問了,一個教授夫人……外人會議論我們的。”
小澤依然看着地面,此時卻突有不滿地發話,努力抑制着激動的情緒,聲音細弱而顫抖:“外人議論得,不算少了。”
三千一下子有些發愣,說:“議論什麼?”
“您,您還認我作發妻的話,這婚姻還算有效的話……”小澤打斷她的疑問、擡起頭來,長了凍瘡的、紅通通的兩手絞在一起,指尖将皮膚按出凄慘的黃白色。
三千突然聽到她說“婚姻”,反射性地想到婚變的預言,心裡也不知是恐慌還是期待地一動,順勢開始遐思婚變後——離婚後的生活,會如何?……可是自己離婚後尚且能得自在與自由,沒了家的小澤和澤妹,又該怎麼辦呢?
緊接着,驚醒于其後現實的她,在心中咒罵自己簡直畜牲不如……!
她看見,小澤前發淩亂,望向自己的眼睛裡很快布滿血絲、噙起淚水:“當家的,您還當我是妻子的話,别走、求您了,留下來哪怕是一陣子……我什麼都不要,也不煩擾您,您隻當是……陪陪我、好嗎?”
小澤的淚滑下蒼白臉頰,小巧的鼻頭泛起淺紅色。因消瘦,她哭泣着的灰眼睛顯得很大,像兩片下着雨的稀薄烏雲,悲戚情緒無遮無擋地向三千襲來。那雙眼一經眨動,睫毛就挂上細細的淚滴,好像因綴上朝露而輕顫的嫩葉,實在可憐。
就算是名義上……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自己卻惹得她這樣傷心哭泣。
留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外人自然是會議論的。
三千心感愧疚、心憐此景,不能不想起,那晚為她心動時所見的一行清淚。此刻第二次得到了寶貴的機會,擡手想要為妻子擦去,可……又别扭地忍住了:
這次表露心軟而留下來,日日夜夜相處、一定會頻繁為此無害的面貌心動的,可隻是因為憐惜一個人的話……實在心中這關過不去……不如,等滿三年,三年塵埃落定,我必定死心塌地、将小澤視為我唯一的妻子,像母親待阿娘那樣對她好,從此一生一世都不再想着别人……
再等等……
等到三年之期滿,這就是我塵埃落定的唯一一段婚姻,這樣、足夠了吧?
“小澤,這次我已經向學校請過長假了,現在又耽擱兩三天,學生都等着我回去教書,還有江港城的研究工作得收尾。”
狠心捏起手的三千,心虛避開着小澤失望暗淡的目光——她禁不住她的淚。
将視線輕輕略向一旁時,卻又忽而看見:窗子透進來的稀薄白光下、小澤那灰黑的鬓邊,顫動着幾絲銀白色。
她驚怔,不由得停下了無力的解釋。
“你……”
她擡手,半是疑惑、半是不安地撫上了小澤的鬓發,很快确定那不是偶然沾上的白灰,也不是自己的雪色頭發落了上去,因為、怎麼也蹭不掉——三千清楚記得,阿娘的第一根白發是四十來歲才長出來的。
心目中,孩子般純真無邪的妻子,卻因自己長久的忽視和冷落,愁出了中年人的白發嗎。
三千不可抑制地心痛了,她藍眼濕潤,輕搖頭拉起妻子涼涼的手,迫切發出保證說:“等、教完這學期,暑假我就回來,快馬加鞭地回來。那時我再多請一個月假,好好陪你一段時日,好不好?
我們出去玩吧?到時我接你和澤妹去豐京玩,你和澤妹提前想想,要去哪裡都行。對了,出國看看?帶你們坐飛機好嗎?就等一學期——四個月,好不好?……别哭,你不信我的話,我們拉鈎、寫契約書、按手印?好嗎?”
面對三千誠懇的、不斷的詢問,小澤隻是凝眉。
她将涼涼的指腹在她溫軟手心按了一下,便低眼垂淚。
小澤斷然抽出了自己的手指,三千的手頹然握住空氣,耳朵聽她口中發出微不可聞的歎泣聲,她虛弱地說:“啊,好啊。那您、和荼燃小姐一道回去吧,一路平安。”
說罷就轉身抹淚,将怅然若失的三千抛下了。
那天,三千甚至沒有臉面在家吃飯。
她回到豐京城,迅速和之前某次院士會議上結識的衛生署人士見面,向其争取雲城各一級鎮村公立醫院建設的資金和設備,并自購藥品相贈鎮村政府。
過去一個月、看報紙新聞說那邊疫病流行的勢頭幾乎消弭了,三千才放下心來,周中按時授課、周末就去江港城急迫地将研究收尾,時常伏案到淩晨兩三點。
荼燃有時會拖了行李箱、脖上挂着相機要跟去江港那邊玩,說是喜歡看海和海鳥,三千也由着她,一路保持分寸。
實際上,她因勞累精神恍惚,也并不十分願意交流。
回校兩個月,她都沒有再收到過小澤說那句“一切都好”的家信,收發室裡隻不斷積攢着大膽的女學生和匿名者寄來的情書、大概是前段日子出了名鬧的。
她嘗試往家打去電話,開始,不明就裡的三妹還來接,後來幹脆沒人接了,恐怕軟心腸的小澤也已對自己完全失望,不叫三妹去接電話吧。
三千自知身為當家人實在有錯,偶爾在清晨幻夢中見到她的一雙淚眼的波光,歉疚又心慌地捂着胸口醒來,卻不清楚自己該怎麼辦。更不清楚的是,諸如憐惜、愧疚、心動、虧欠、欣賞……混在一處,自己對小澤的感情,到底可以稱作什麼?
難道要自己寫信回家,跟小澤告白說自己和荼燃“什麼也沒發生過”嗎?
……不對吧,在這心中早早就為荼燃掀起過風暴了,這顆心,甚至長久在二人之間彷徨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