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桫椤風流的傳聞是假,隻有因拒絕指婚、被雙親逐出家門一件是事實。
看來桫椤,也和自己一樣,是個心中澎湃的激情,與其庸俗淺薄的人生閱曆根本不相稱的姑娘。
午餐後的休憩時間,向荼荼遞來烘焙茶和蛋奶甜點的年輕修女們、七嘴八舌地說:
據上上代主教所言,桫椤修女是個奇人,是自殺死的,
自殺前一天平靜地宣告說: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第二天就在這樣的甜點茶水中放入了大量不明粉末。
好像……也就死在荼荼現在坐的位置上。
荼荼感覺被椅子紮了屁股,嚯地站起來,臉色刷白。
這些壞心眼的小姑娘,迎着她那大人滑稽的臉咯咯地笑:
異鄉人,無論說什麼都會仔細辨别單詞意思、側耳傾聽、唯恐自己不解其意,又沒學會反擊路數的異鄉人。
是她們寒冷枯燥的生活裡,唯一值得逗弄的樂趣。
能夠憑借母語這唯一的優勢,站在高位去欺侮一個異國來的鄉巴佬,貶損她的國家、嘲笑她的發音,将她戲弄得啞口無言,是多麼大的樂趣。
荼荼想,算了,一隻鳥雀也可選擇在教堂院子飛進飛出,她們卻沒有選擇生活的權利。
況且不自由的,卻不僅是這些孩子,生天國社會上也到處都是身心不自由的人。
他們的工作不至于太繁重,社會治理算是安穩。可用于軍費的稅收連年攀升,政府又開始動用儲備養老金,以至于一眼望去,未來的生天國人幾乎要工作到老死。
荼荼不打算終生參與工作,又因為外國人的身份,在生天國是“二等公民”,能從事的工作種類在入國三年内都受限。
她隻幹過幾個諸如高級酒店外賓接待、外包翻譯之類語言的活計。
後來經一位好心的酒店經理指路,才知道外國人隻要考取國立高等學府語言類學術助理,就能以個人名義、開辦收入不菲的語言補習所。
“降天國語,會有人來學嗎……?”
荼荼做外包翻譯累了整個白天,晚上又踩着不合腳的高跟鞋,幫經理在大堂接待了三個國家來的旅遊團,腳上水泡怕是要破開了。
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不免也說洩氣話。
“斯卡芙小姐若是開辦補習班,我就做你的第一個學生好了。我覺得降天國語,很有意思呀。”濃眉大眼的經理,妥曼·好男,神采飛揚地許諾說。
四十歲的經理好男,幾次三番嘗試約她出去吃飯,明顯對她有意才這樣熱心。
是這樣的,世人的熱心不免帶一點條件、欲求,荼荼明白,但縱然如此她也很感激:“謝謝。”
不過很快,她就辭職離開了那家高薪的酒店。提出辭職信那天,回出租屋的路上,行人身影匆匆自她眼前閃過、肩從她肩上擦過、腳從她腳上蹭過……
沒人為她讓路,她也不以為意,心中笑念着:“本該幸福的女子……這樣的幸福卻不是我的本願。”
湊合地約會、湊合地嫁人、“理所當然”地生子、度過此生……
這樣所謂“本分”的幸福,她既然不要,就從源頭根絕。
才沒有精力和錢财去備考什麼學術助理,但經理的話畢竟給了她啟發。
她将目光瞄準家旁邊、一家提供兩小時茶歇的茶餐廳,向店長推銷自己的語言教學服務。
承諾分出學費的三成,條件是在店門口挂上茶水+降天國語教學套餐的宣傳單,并幫忙在吧台分發自己的名片。
店長要價學費的五成,荼荼還價到四成,加上自負茶水費用。
店長有些為難地答應下來。
不久後的一天早上,是個寒意未去的初夏清晨。
店長一個電話将宿醉昏睡的荼荼從溫熱被窩中驚起,聽起來那邊店裡已是熱鬧不已了,吧台上茶的叮叮鈴聲響個不停。
“斯卡芙女士,您有一位預定下午兩點開始的課程的客人,但是隻上一小時課,問您是否可以融通。”店長語速飛快地說。
荼荼還跪坐在被子上愣神、看窗台上鳥雀吵架的工夫,對面又傳來隐約的、女人穩重的說話聲。
店長聽過之後說,好,又向這邊傳達:“客人說,很抱歉,實在沒那麼多精力聽兩小時課,如果不行也……”
“我去!我去上課,沒關系!一小時也可以的。”荼荼抓着電話線驚喜地回答。
“那麼,可以的話請準備初級的口語課。下午兩點不見不散。”
“好,謝謝您。不見不散。”荼荼小心地放下電話,做了個深呼吸。
清爽的晨風充溢胸間,她感到自己的心變回了柔嫩的孩子的心,被人輕巧地選擇,被人溫和地尊重,就會欣喜若狂。
她像十幾年前剛入職出版社的那天,花兩小時用心給自己化了個大方的淡妝,梳獨束的長辮。
對鏡自照,眉宇眼眸間那股鄉村姑娘不服輸的天真勁兒,還些許殘留着,更多的是城市裡長久的伏案生活染給她的端莊平靜。
不幹農活,骨架也很纖細,身材很搭身上這件小領子的淡紫色長裙。
帶整齊褶皺的裙擺隻到小腿肚,清楚露出那種學生也會買的黑色圓頭制服鞋。
背件斜挎包,蓦地一看,還以為是二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午後,日頭毒辣起來,店裡安裝着落地窗,陽光直射着有些燥熱。
從進店開始,荼荼一顆心髒就砰砰砰的,視線尋過一樓的吧台卡座上每個或聊天、或發呆、或埋頭書寫的客人。
吧台後面、正整理吸管盒的店長才發現她的存在,“客人在二樓,3号桌。”店長說完就低頭,又擡頭,仿佛是才看到她今日不尋常的明豔似的,說,“您穿得很正式啊,很漂亮。”
“謝謝!”她不吝惜對店長綻放甜美的笑容,而後扶着挎包幾個大步急切地奔上籠罩薄暗的樓梯間,皮鞋踏出嗒嗒嗒的悅耳清脆聲。
幾下就登上了光線更加溫和的二樓,卻為自己的粗心大意騰一下紅了耳朵,呆立自語:“忘了買茶了。糟糕。”
剛又轉身抓着扶手要下樓時,身後忽而傳來因年老而抖動的、卻、不可不稱為溫柔美妙的聲線:“斯卡芙老師……擅自作主,茶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謝謝。”荼荼如夢呓般回答着,那聲音使她聽到就要悲傷地哭泣,可心下卻尚不知原因為何。
堪堪穩住腳步,幸好年輕的腿腳還十分好用,不至于虛浮錯亂而跌下樓梯。
她緊貼扶手的掌心已出了薄汗,滑膩着,一如她猶疑滑動向後的、不可置信的眼光。
她終于是回眸看見了,那無可奈何松弛着的年老的眼睑下面,露出一雙淺淺的、清美的目光,炎炎夏日,卻如日照冰晶、反射向荼荼眼中,閃耀着、波動不止的純淨光斑……
這是一張熟悉無比,卻也無比陌生的臉。
是她無數個甜美的幻夢中朦胧出現的面影,她曾深刻質疑,那隻是源于荷爾蒙失調、或神經衰弱的夢幻,如今狂烈的心跳告訴她,這正是心上的人!
可心上人飽經風霜、垂垂老矣的樣子……她都不敢認。
老婦人,素淨的指尖優雅地扶着桌面站起身,站起來才顯出她個子很高挑。
她穿硬領子的淺色衣裝,矮跟鞋子也配了同色系。胸前别着表達正式的絹花,略顯稀少的銀絲整齊盤在腦後。
淡妝不掩深刻皺紋的瘦臉流露慈祥,細緻塗作正紅色的唇彎起微笑。
縱然面前年輕女人的臉色一會兒驚慌、一會兒癡傻、一會兒又是滿臉的悲從中來泫然欲哭,她還是始終如一地堅持微笑。
這微笑裡有一種安撫的成分,年輕女人終于被安撫得回過神來察覺自己失禮,點頭輕聲說:“您……您好。”
說完這句,喉嚨就死死哽住了。
您好嗎?那注定酸痛疏松的骨骼,那滿臉歲月強加的傷害,那松弛了的無法穩定發聲的聲帶……她感到她并不好,她感到她不該是這樣,卻隻能說……您好。
看起來德高望重的老婦人,動了動嘴唇,她本可以優雅地用母語中最恰當的句子來表達,卻選擇笨拙地用降天國語一字一句回答:
“您、好。我叫作、雅奇歐·三千。”
“老師,斯卡芙·荼·一。”
“見到您、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