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大風大浪的方應看,竟為這小姑娘凄厲哭喊退後一步。
是他把朝徹子想的太厲害,以為她能扛住那樣一槍。
隻有她自己知道,五髒俱衰,隻欠一死。
……
像蝙蝠不忘飛回它栖身的山洞,像燕子總會飛回它建的窩巢,慘死異國他鄉的方襲予又豈能不落葉歸根?
然而在途徑“日月鄉”的半道上,方應看遭到了一場埋伏已久的劫殺。
——既劫骨,又殺人!
這一行人全是娘子軍!哪怕個個蒙面,亦不難猜到是“毀諾城”牽頭動的手。那其中一位執劍女子,更是方應看的老熟人雷媚!
那年,朝徹子功力盡失,又誤以為“毀諾城”已決定将她交給方應看,以換這位神通侯替汴京大牢中受到“六賊”構陷而蒙冤的忠良斡旋出獄。
情急之下,她才執意從毀諾城中再度出逃,而後被逼至雪崖,也甯死不肯向方應看屈從。
知情者有人贊她剛烈,亦有人無語她每一步都走的蠢不可言,毫無意義。
——留下又如何?方應看難道還真敢強行攻城?被捉住又如何?方應看也未必會殺她。
向大娘提議的秦晚晴至今仍自責萬分。
——衆多求救女子中,“毀諾城”唯一沒護住的,便是朝徹子。
故而面對“六分半堂”總堂主重金搶骨的委托合約,秦晚晴立刻應下。
——總不好放任那女子的屍骨仍被仇人捏在掌心。
于是“毀諾城”與“六分半堂”合力,一個動手一個接應,與殺紅了眼的方應看及其手下血戰,才将千辛萬苦搶回的半幅骸骨送至雷純那兒。
——兩方戰況自然也尤為慘重驚心。
“毀諾城”傷數百餘人,而彭尖在内的十來名“有橋集團”殘部俱橫屍荒野,喂了野狗。
秦晚晴冷哼道:“方應看強行動武,拼殺死鬥,氣逆心脈,嘔血不止,雖教他僥幸帶剩下半幅餘骨撤走、眼下不知藏匿在何處,但依我們二娘的意思,他該是時日無多了!”
“毀諾城”的唐晚詞乃醫者,有望聞問切的本事,她說方應看時日無多,那必不假。
雷純的手指輕點棺椁,長舒一口氣,說了聲“謝”。
——她等這消息整夜未阖眼。
“有橋集團”全線崩潰,朝徹子當算得首要功臣。
殺人還需誅心。
以防“金風細雨樓”死灰複燃,雷純請見楊無邪,有意激他:“先生可知,當初‘天下第七’罹難,為何她甘願向方應看屈膝,也不肯求助于您?”
——我憂慮着,唯恐我的請求會成為你心頭的重擔,讓你的眉宇愁雲密布。
——更深恐你會覺得我是一個帶來麻煩的累贅。
“為此,她可以與君長決。”
她更知——
“眼淚”也分三六九等。
萬一把旁人哭煩了,召來厭惡,說不定還要挨頓拳腳斥罵。
故而朝徹子從不在人前表露委屈。
誰成想世間偏偏殺出個了悟“ 沒哭聲的女子,不代表心中也沒有飲泣” 的楊無邪。
哪怕朝徹子嬉笑怒罵,楊無邪也深感這女子内心盡是郁悶哀傷,使他動容尤憐,久念不忘。
——本以為屍骨無存的人,其實在北邊過了幾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楊無邪為之慚愧,心頭酸脹。
事實上,如果他不是“金風細雨樓”的大總管,那麼他恐怕會答應任何能讨她歡心的事。
他想着但凡有機會便關懷她。
豈料再見之日,最終隻得了半幅骸骨。
——她死的時候才三十好幾!誰說三十就不是一個女子最好的風華?!
知她悲苦、絕望、委屈不甘,楊無邪再也忍不住。
他縱聲大哭,替她流盡了一生的淚。
……
隻想要朝徹子免于支離、免于破碎,入土為安。
于是由雷純搶來的、送到楊無邪手中的女子殘骨,又交還至隆中“日月鄉”,與方應看手中的另外半具屍骨同葬。
雷純聽說後,感其情深,便将方應看苦求不得的畫贈與楊無邪,以慰藉對方相思之苦。
“也許……她是喜歡先生,不肯委身方應看,故沒到半年便香消玉殒。”
“依我看她心底保不齊還惦記着先生您呢。”
不過有一句話,雷純确是出自真心。
“還望先生——多多顧惜己身。”
當初楊無邪就是太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才惹惱了朝徹子。
她不發火,是因為沒立場。
索性将楊無邪抛卻腦後。
霜粘兩鬓的楊無邪拿了畫,轉頭紮進西湖附近的深山裡,尋了塊風水寶地,為朝徹子立了衣冠冢。
冢裡埋的是一枚玉帶鈎。
他住了下來,日日陪她,祭拜朝徹子的人大多也隻認衣冠冢。心意到了,哪怕方應看給她修座陵,大家夥也堅信她的香魂一定會回楊無邪手堆的小小墳茔這兒……
王小石和溫柔沒有破鏡重圓。
張炭無夢女相忘于江湖。
金風細雨樓也再無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