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亮,王富貴就進了院子。
他遠遠地看見院裡扯了根繩,上邊還挂着床濕淋淋的布,“哥,怎麼一早洗起褥單了?婆子呢?”
你可真能廢話呢。
洗褥單是因為弄髒了,弄髒是因為老子做了個十惡不赦的春夢,做春夢是因為罪魁禍首王八羔子狗蛋和尚上我屋來摳我手掌心了。想知道嗎?想去吧。
我比你還想知道,昨晚上到底是支棱着出來的,還是軟着出來的。
如果是支棱着的,是不是說明他就有重新站起來的可能了,如果是軟着的……不能夠吧?軟着怎麼出來?
這事兒至關重要。偏他媽就無迹可尋。
景曆拍了拍褥子,用根小木棍撐住中間,晾開,又把木盆收進旁邊的耳房裡,擦了把手,才問:“今日來得早,事都辦妥了?”
“妥了!”王富貴說,“東西兩營随時可以開拔。”
前日收到消息,有一小撥人正在往寨子西南方來,約五十人,不多,但目的清晰,甚至有分工明确的哨子和尾墊,一看就是從戰區周圍逃竄而來的土匪,瞄準了寨子西南方百餘裡的那幾座山頭。
說起來,涠水是寨子的天然屏障,讓寨子遠離常年混戰的常吳津三州,西南方那幾座山頭在涠水之外,鄰着幾座窮苦小鎮,哪怕是有流竄過來的雜兵小将去把那幾座山頭占了,對自己也造不成威脅。
但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景曆可不是個好說話的土匪。
當初土匪進山時,為了造勢,說可是說要把南邊所有山寨打服,收歸旗下呢,這會兒來了隻蠢蠢欲動的山貓,幹嘛呢,打他臉?
景曆大約也能猜到這些人為什麼瞄準這幾座山頭。前些日子不是還說牆内人咽不下火铳和糧食這口氣嗎,這不,絆子來了。
景曆應了一聲,又問了點内務,主要還是擴張之後,針對急劇增加的土匪進行管理及篩查,還有一些住處與分配的問題,他得确保近無内憂,才能清理外患。
王富貴早有準備,答話的時候挺着個胸脯,就怕大哥問得不夠細,現不出他能幹,王富貴連着答了幾個回合,琢磨着也完事兒了,該走了,“那,景哥,我就先……”
話沒落地,外邊傳來幾道慢吞吞的腳步聲。
誰啊。
一大早的。
王富貴一扭頭。
這時天光淡,和尚一身青灰色的寬袖長袍,迎着山風就進來了,他低垂眼,很專注地走下台階,身後有靜止的霧霭,眉目是一撇勾勒的清淡,像是蘸了遠山的雲。
王富貴看得走了神,嘿,這假和尚,倒挺像模像樣的。
等回過神來,發現景哥也沒轉眼珠子。
反而是和尚反應過來了,瞅了他們兩眼,左手握着油紙包,右手拎着一水囊,欲言又止地停住。
景曆在他之前開了口,“你走吧。”
是對王富貴說的。
王富貴“嗳,嗳”的連應兩聲,轉身出門,又聽見後邊的低語。
和尚:“你看,有素餡兒包子呢,飯堂大爺說這時候的酸菜最好吃了。”
景哥:“哦。”
和尚:“我可是求了兩回,他才給我兩個,都給你,你吃,你多多地吃。”
景哥聲音明顯大了:“你求他了?一個廚子?”
和尚十分驕傲,覺得物超所值:“求了兩回呢。”
景哥:“你有毛病?”
和尚不高興了:“怎麼罵人啊,這可都是給你的。”
景哥:“下回再為口吃的求人,舌頭拔了。”
和尚傻眼了:“啊?”
景哥:“我不吃,什麼破爛玩意。”
和尚急了:“你吃,你吃多多的,我才能吃你的……”
王富貴聽到聲隐約的氣音,景哥沒再開口了,他把門關緊,撓了下頭皮,嘿,怎麼還有搶活兒的?
…………
門關上。
松子把手上的東西全撂下,然後翻出景曆的茶碗,倒茶,咕噜咕噜喝一滿杯。
景曆沉默着站那兒,看桌上散開的油紙包和咣當亂晃的水囊,用腳背把椅子一勾,坐下,非常不情願地自己動手拆油紙包,然後自己動手拔水囊口,再自己給自己添麥茶,用的還他媽是和尚喝過的杯子。
“好吃嗎?”和尚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景曆三兩口就吃完了,點個頭,起身,開始在手腕戴護具,松子沒見過,看得很新奇,景曆餘光瞥見那隻正在無聲探來的狗爪子,一頓,側了下身,“不用,我自己來。”
“……?”
片刻的寂靜後,尴尬猶如蛛絲在後背蔓延。
行吧,和尚怎麼可能有那般賢惠和眼力見兒,确實是他多慮了。
景曆用力扣了一下鎖結,語氣生硬:“你從排院過來,讓這麼多人看着,不覺得不方便?”
“很方便的,從我的屋裡到這,一共三十二個台階,六百一十二步,”松子還沒聽出意思,話就秃噜出口了,“走快點五百八十八步就可以。”
真的很不想問,但景曆還是難以置信:“你還數了?”
松子點點頭,輕聲應,“啊。”
景曆迅速套上第二個護具,決定把話題扭轉回去:“我是說進出不方便。”
松子想了又想,是真不明白哪裡不方便了,思緒兜來轉去,隻想到一個可能:“ 你是想讓我住在這裡?”
我什麼時候說這了?
不等景曆開口,松子又扭捏了一下,揪着手指頭,說,“不太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