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松子半晌,有些話就不得不說了,他抄起桌子上反蓋的那幾張紙,翻正了,啪一下摁桌上:“你要浪也得有個限度吧。你自己看,都讓人畫成什麼樣了!”
這語氣簡直是惱羞成怒了。
不過松子沒注意到。
他的注意力被聲音拉走了,幾張具有明顯傳播痕迹的紙在景曆手指下輕微發顫,上邊的線條松子再熟悉不過,一個小光頭,一個大漢,紙上還有他手掌印上的木炭痕呢。
松子愣一下,他哪兒想到丢了的畫竟然兜兜轉轉到了景曆手裡。
好事啊,這不是有緣千裡來相會嘛。
“這畫得不好嗎?”
他還有更新的畫呢,更狂野,更奔放,就擱在袖管裡熱烈應和,幾乎要跳到景曆臉上。
不料景曆看起來比方才還氣盛:“這你也忍得?”
“畢竟是十分寫實的。”松子還在試圖引導對方,以正确的審美來欣賞這幅精緻的說明圖。
“……”
景曆有點暈眩了。
這人打哪個廟來的?他頭頂的六個戒疤是拿手指戳的嗎?這世上是不是有什麼合歡宗之類的不良山門?景曆沉默半晌,死心了,覺得在這和尚身上是找不到什麼自尊自強的共鳴了,隻能陰森森地把箭頭對準畫這畫的始作俑者。
那個罪魁禍首。
山上都是男人,血氣方剛,大字不識,前年就有為了一件紅肚兜大打出手的事,現在竟然還敢滿山傳閱這種……不堪入目的穢物。
“我殺了他。”
“……”話題轉太快,松子呆了片刻,那兩張畫突然安分下來,在袖管裡靜靜躺着,他緩慢張嘴,“啊?”
景曆團起那幾張紙,精準投進炭盆裡,看着那火舌咻地卷舐掉紙張,再看小和尚臉上的瑟縮膽怯,他頓悟了,原來小和尚的色膽要靠吓破的。
既然這樣,那就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都怪那罪魁禍首,和尚本來就根歪苗壞,現下寨子裡埋着這樣一個更歪更壞的,保不準就把和尚帶得更糟糕了。
那怎麼行?
他還不得行呢。
要壞也得等他能行了……打住。
景曆喝了兩口安神茶,語氣平靜下來:“沒你事了,日後不會再有人把你往畫上畫了,這事我會處理的,你自己平時注意着點,就是要浪,也關起門來浪。”
不是。松子有點急了,“還要處理?”
景曆握着茶杯,轉了一圈,用一種勉為其難替你撐腰的語氣說,“等我把那人挖出來,就罰二十闆子,這樣能不能解氣了?”
怎麼還要打闆子了?
松子揪住景曆袖子:“隻是畫畫也不可以嗎?”
景曆真是恨鐵不成鋼,彈了他一記腦瓜嘣兒:“你腦子裡裝什麼呢,别告訴我你還挺喜歡那幾張狗刨的畫?”他腦子一抽,擠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你是不是認識那狗蛋玩意兒?”
“不認識!”松子立馬收回手,義正言辭地劃清界限,“從沒聽說過!”
開玩笑。
打闆子呢。
“嗯,”這回景曆的聲調明顯降下來了,“還不走?”
“要走的,要走的。”松子附和着。
經此一事,松子求歡的膽子也沒那麼膨脹了,隻是……他摸摸肚臍眼兒下的位置。
還是很餓。
餓得像是藏育腔裡塌了一塊,正在從他身體各處調動血肉填補,從而讓他從骨肉到魂兒都逐漸蔫巴下去。
兩種截然不同的求生本能在他身體裡對沖。
到底要進食呢,還是要保命呢。
走到門口了,冷風灌進來,松子又回過頭,看到景曆捏着那朵半開不開的布花,要丢進炭盆,又一個輾轉,随手擱到了架子上。
沒有直接燒掉。
原來如此。景曆也挺喜歡的,隻是害羞吧。
一個土匪頭子,喜歡刀劍強弓比較有道理,喜歡花兒的簡直讓人沒有追随欲。
所以他隻能默默掩藏自己的喜好,說不定等夜半無人的時候還要摸出來看看。
那麼,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其實還是有點機會的。
“景曆。”
景曆擡了頭,看他。
松子眼珠子慢慢地轉了一下,試探性地說,“我看,那個人畫的,與我們前兩次做的都不一樣呢,我想……嗯……”
黑天,雪夜,灰沉的影子和單薄的和尚。
周圍的風都很靜,導緻景曆的語氣莫名其妙的也很平靜,“你說。”
松子沒說,他又往回走。
跟第一次進門時小心翼翼揣着花,隻敢走到桌子前的樣子不同,他繞過桌子,直接來到景曆跟前,伸手,一下子勾住了景曆的手指頭。
“我想,試試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