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
“砰——”
王富貴摸摸自己的鼻子,對着一扇緊閉的房門,說:“他的脾氣一直是這樣嗎?”
“不啊,”管糧倉的老王正拿竹簽子剔牙,“小師父實誠又心善,跟誰也不紅臉。”
那就是真氣着了,王富貴歎口氣,王老爹把竹簽子在袖口上擦擦,把手往袖管裡一揣,“怎麼個事情?大當家帶了一批人走,不說下山巡巡嗎,怎的折騰了這麼些日子,回來的也一撥一撥,松子倒是掉在尾巴根兒了,最後才一個人摸回寨子來,這彎彎繞繞的陷阱山道,倒也難為他。”
怎麼個事情。這怎麼好說呢。
王富貴欲言又止的,他也不敢嚼大當家的口舌,父子倆互相對視一眼,都咂摸出了點一言難盡的味道。
他回頭望望,後邊是沉甸甸的濃夜,隻站了這會兒功夫,凍得父子倆都想跳腳,看起來明日是要有一場大雪,而眼前隻有一扇拒人千裡的門。
怎麼辦呢?
大當家可說了,今日就要見到人。
那也沒法子了。
半柱香後,倆赤膊大漢扛着條厚厚的蠶繭,蠶繭裡裹着個鬼哭狼嚎的小和尚,撞開半山的濃霧,沿着小道一路蜿蜒向上。
“唧啦——”
一雙爛皮筒靴踩進房内,景曆赤着上身,把外袍往架子上一扔,在銅盆裡随手撩了把水搓臉,他肩上的汗幹透了,但體熱,肩膀冒着熱氣,整個人看起來像爐子裡剛叉出來的烤鵝。
烤鵝搓了臉,用塊爛了絮的帕子随便抹了兩把,瞥見屋子裡的蠟燭還燃着,心裡來火,尋思這王富貴怎麼辦事的,成日裡霍霍東西……可他剛一轉頭,那微弱的火苗兒就抖了一下,屋子裡光影一下子亂起來,等灰黃色的光潮平息了,後邊的床上逐漸剝出一雙哀怨的眼睛,和一顆反着光的鹵蛋。
“……”
操。
忘了。
“來了,”景曆故作輕松,試圖把忘了讓人喊松子過來這件事迅速揭過去,“怎麼不知道出聲?”然後他皺了下眉,開始先發制人地挑毛病,“不是倆時辰前就讓人喊你去了嗎,這都什麼時辰了。”
一串話壓下去,火光對面寂靜無聲。
啞了,瘋了,還是傻了,在他跟前耍起小性子?
景曆脾氣有點燥,但在下屬前面還是講究一個大當家的派頭,輕易不為難兄弟們,于是把這股無名火壓了壓,走過桌子去,繞過桌子,在泛濫的燭光中看到了一顆……烏青斑駁的茶葉蛋。
“……?”
“怎麼搞成這樣?”
茶葉蛋一下子冒煙了,嗖地扛着被褥跳下床,站在景曆面前,用力把他胸口一推,沖他吼:“你還問!當然是要多謝你啦!多謝你把我丢在山洞!”
嘶……
景曆胸口有傷,被這一推,汗都要下來了。給你膽子了,對誰上手呢。他剛想發作,對着蠢東西汪着水的紅眼睛,竟然有點心虛了。
但景曆這人吧,土皇帝當慣了,一心虛就想倒打一耙,冷笑,“這樣說起來你是要謝我,若不是給你畫了條路線,你當你現在在哪兒呢,已經上西天了吧,現在在跟我張牙舞爪什麼呢,一點好賴都不懂?”
“路線!你還好意思說路線!”松子紅着眼睛,像顆竄天猴,說到這茬就要炸,“這條路又遠又繞就算了,還有土匪!他們……他們打人!”
說這話的時候,小和尚特意歪了點腦袋,露出戒疤邊上一團紅腫,仔細看起來,這人眼眶也青了,顴骨破了點皮,嘴邊像是在哪蹭紅了,總之狼狽得不得了,可憐得不得了。
“……”景曆根本不為所動,“那你是不是還活着?是不是還能喘氣呢?命保住就很不容易了。”
這話讓松子呆住了。
“又遠又繞是因為要避開通往寨子的路障,這是回土匪窩,你當上南天門那麼風光呢?就憑你這腦子這體格,我倒想給你條近道,你有命走嗎?”
“不是……”
“土匪窩邊上有土匪不正常嗎?土匪打人不正常嗎?你看你自己長的這倒黴樣,兄弟們一時哪知道你是自己人,挨了頓打已經是最低的代價了,”景曆反問,“你缺胳膊了沒有,少條腿了沒有?”
“即便沒有,難不成這一路擔驚受怕便是假的嗎?”松子終于找到個理由。
“擔驚受怕,”景曆嚼着這四個字,冷嘲一聲,“你的意思是,我沿途循迹跟随一支訓練有素的私兵還要帶着你個拖油瓶。”
“我也有用處的!”松子挺起胸膛,有理有據地說,“若不是我,你也沒法快快地打消胖掌櫃的疑慮,若不是我,你更不知道那箱子裡裝的是火铳。”
還學聰明了,知道挾恩圖報了。
挨了頓打把你七筋八竅打通了是吧。
景曆竟然沒急着反駁這句話,他撩袍子,坐在了床邊,他那衣裳本來就松垮,這會兒一扯,整片胸膛都露出來了,裡邊竟然纏着一片橫斜的白布,白布中間有一點詭異的呈向外擴散的紅暈,除此之外,景曆的左肩和側腰都盤着大小不一的傷口。
看起來像經曆了九死一生的鏖戰。
松子傻了。
“這是……我推的?”
“不是。”
松子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