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下霜了。
工事修繕基本定型,景曆準備帶幾個人下山,跟東邊來的糧商談談。
戰時是朱門有酒有肉有歌舞,一牆之隔的城外全是凍死骨,對三不管地帶的土匪來說,年年冬天都不好過,去年把寨子的老底都騰光了,才能不死人,今年攻了四個寨子,憑空多了幾百張嘴吃飯,不收點糧食,内部就該先亂了。
東邊的糧商狡猾古怪,很不好講話,最愛跟城裡的高門大戶做生意,最看不起他們這些山裡又窮又橫的土匪,坐地起價都算好的,先拿散糧釣了土匪,扭頭跟官府私軍一勾搭,把他們賣了數錢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景曆打算喬裝一番,帶上幾個長相純良的下屬,扮成城裡出來收糧食的大管家,他割須淨面也就是為這茬兒。
可,刀疤臉大塊頭在土匪寨裡不稀奇,長相純良……景曆想了半日,也隻湊得到幾個毛頭小子,毛頭小子可不行,經不住事兒,還不識字,連對賬本子都看不懂,到時過手換糧不得被坑死。
想來想去,景曆把标準放低了,跟王富貴說,找四個長相端正,識字的人随他下山。
話是這樣放的,可當景曆騎着馬,在寨子口看到那探頭探腦的小和尚時,眼皮子抽了一下:“他也識字?”
王富貴點點頭:“是啊,人家念經呢。”
操。
…………
松子沒見過馬,稀罕極了,一路都在瞅。
馬毛真順啊,一點都不毛躁;
馬毛真亮啊,上了油了嗎?當是沒有的,否則大當家就要摔下來了;
馬屁股真結實啊,不知道手感怎麼樣呢。
景曆忍了一路,待天黑時,到了福津城的客棧,他方才拽過王富貴,問:“那小和尚一路鬼迷日眼的,看什麼呢。”
王富貴看了眼松子:“您說松子啊,想摸屁股呢。”
?
景曆冷不丁一哆嗦,掀簾進了大堂。
傷風敗俗!
糧商常常選擇在城内談生意,是出于安全考量,景曆用幾張舊文牒進了城,初步打消了對方的疑慮,他們當日在客棧裡吃喝玩樂,後來接連三四日都是如此,王富貴看着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流,問大當家的:“哥,他們怎這樣黑心腸,糧還沒買,錢未過手,連畫押都沒有,日日要我們掏銀子,反倒讓他們享那神仙福!這幾日兄弟們都眼熱呢。”
景曆回:“估量我們呢,看我們手裡票子,夠不夠格談這樁生意。”
王富貴很不服氣:“這也太小看人了,那咱們得出血出到何時?”
何時?
景曆手裡轉着一把碎銀子,抛過去,“快了,拿走,該吃吃該喝喝去,出了門在外頭,别他媽給老子丢人。”
王富貴應一聲,歡天喜地就去了。
當晚,糧商定了巨仙樓與他相談,隻有個要求,為免人多氣雜傷和氣,就不帶家仆了,景曆稍一思量,從房裡拎出了聽戲聽得癡醉的小和尚。
他此趟對外扮的是個富庶人家的公子爺,被放出來見世面的,出手闊綽還會玩兒,怎麼算玩得花呢?他想了想,得給自己造一個纨绔的派頭,于是找到了和尚,給和尚套上件新襖,一把扔上了馬。
我,我我……松子半道魂還在戲文裡呢,被這小刀子似的夜風一刮,整個頭皮都繃緊了,手臂一簇簇地起疙瘩,牙關磕磕哒哒地問,“去,去哪裡?”
景曆翻上馬,沒搭理他。
城裡的紅燈綠酒從眼前迅速掠過。
松子在馬上,一半分裂成了沒見過世面的小秃驢,貪婪地撫摸柔順的馬鬃毛,一半分裂成了沒騎過馬的普通人,在颠簸中鬼哭狼嚎。
景曆嫌他煩,放慢速度,卡着松子那截腰,把他整個人提起來,轉了個面。
這也太輕了。
景曆想,還沒條馬腿重,算什麼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就這副身闆,就這截扁豆一樣的腰,是怎麼敢往他身上想的?還想上我?怕不是細香插進銅爐裡,頭頂冒青煙吧。
馬蹄哒哒地在耳邊形成一種規律聲響,景曆腦子開始鬼打牆地繞了。
就這副身闆,就這扁豆一樣的腰。
身闆……扁豆腰……
扁豆……腰……
腰……好他媽軟。
操!他打了個哆嗦,被自己整惡心了,可沒想到這一抖,手重了,而松子怕癢,被掐着那截癢癢肉,半邊身子都麻了,又挨着鉗制,被提起來的時候嘴裡呼呼灌風,話說不出來,整個人都扭着往景曆胸口栽。
“?”
沒完了?!
景曆惱羞成怒,一把掐着松子脖頸,塞到了胳肢窩下,死死夾住。
到酒樓時松子已經昏了小一刻鐘。
小二見怪不怪,摻着人,引着路,把他倆往雅間裡領,糧行掌櫃已經在廂房裡小酌上了。
掌櫃是個戴絨帽的胖子,姓劉。
劉掌櫃邊上脂環粉繞,樂呵呵的,動了下小拇指,“來,去把我們付大爺請過來,喲……帶了個小師父,付大爺還是玩得開啊……來,都請過來!”
景曆岔開來扶的歌妓,褪了大氅,遞給邊上侍候的人,淨面淨手漱口,一套流程滴水不漏。
劉掌櫃抿着酒看,不吭聲,看這人身量雖然高大健碩惹人疑心,禮儀卻很周到。飯都吃不飽的世道,還窮講究門面的,也就牆内人了。
景曆淨了手,坐下來,微微地眯了下眼,脾氣擺起來了:“劉掌櫃,您拿我遛鳥似的遛了三四天,也該給個準話了吧。”
劉掌櫃窩在大寬椅裡,笑眯眯地說:“付爺說哪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