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說吾是人造之物,汝信否?”
獻莞爾。“徒然說笑了,人怎麼能造出汝這般的事物?”
話音未落獻便見徒然眼眸中透着無限哀傷與蕭索,獻不由拘束起來。“吾說了不該說的話?”
“與汝無關,是吾自己有事。”徒然看着獻。“獻若不因意外與他殺而亡,來日大概會理解吾今日的心情。”
獻莞爾。“吾不是神,怎能理解神?”
徒然道:“汝會理解的,汝會活很久很久,便似吾,吾亦活了很久很久,吾認識的所有人都沒有吾能活。”
獻有些理解了。“徒然活了很久?”
“大概百四十千個春秋。”
隻活了兩百六十一個春秋的獻:“...神很能活呀....吾應該不會....”也這麼能活罷?
徒然道:“汝若不死于意外與他殺,當可活五六千個春秋。”
雖然想像不了五六千個春秋有多久,但可以判斷是很久,獻道:“還好,有盡頭,若似神無盡就麻煩了。”
“怎麼說?”
“吾準備為自己提前挖一座墓坑,将吾生命中不再需要使用的重要事物放入其中,來日吾死,躺入其中,被它們環繞,也會很歡喜,活着時,亦可不時看看,避免忘記過去發生的事。隻是,若吾壽無盡,墓坑不論挖多大都會放不下。”
徒然笑道:“聽起來很有意思,吾建議汝以石建墓。”
“為何?”
“土坑墓保存不了多久,石頭是這世上最堅固的事物,石材之墓可存很多個千秋。”
獻被說服了。“也是,吾會以石材建墓,多謝提醒。”
“小事。”徒然想了想,問:“汝可想聽吾講一個故事。”
獻不假思索答:“想。”了解神這種生物的機會可不多,必須抓住。
“故事發生在數百千個春秋前,有一個族群,他們可以讀出别人心裡想什麼,但其它族群讀不出他們想什麼,他們聚族而居時,人與人之間無障礙交流,沒有秘密,沒有謊言,沒有無意義的試探,因此發展得很快。讓其它族群感到了威脅,于是這個族群滅絕了,隻剩下一個活口。”
獻一臉聽鬼故事的表情。“為何其它族群發展得快就會滅絕?汝的意思是不是别的族群滅亡了那個能讀心的族群?為何?”
徒然盡量用獻能聽懂的方式解釋。“它們有沖突。”
獻聽懂了。“那為何會隻剩下一個活口?整個族群隻有一個幼崽嗎?”
“幼崽也被殺了。”
獻一臉不可理喻。“怎能如此殘忍?”
徒然道:“少則一千個春秋多則三千個春秋,汝會明白為何。”
“哦。”獻問:“那個活口後來如何了?”
“祂吞了一滴神血,成為了神話生物,當然,在汝而言,祂與神無異,祂不老不死,強大到能輕易毀滅所有人,于是,祂開始割作物遊戲。”
“割作物遊戲?”
“地裡的作物成熟時,汝會收割,祂待衆生亦如此,不定期收割衆生,毀掉衆生創造的一切,農田、建築、文字....一切一切。”
獻想了想神們的畫風,又覺得這作風很神,但還是覺得——
“太過分了,若要複仇,殺了便是,何必如此折磨人?”
“因為祂是瘋子。”
獻噎了下,思考須臾,問:“汝亦是被祂....”
徒然點頭。“創造吾的人們創造了非常繁華的一切,且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七洋捉鼈。”
徒然說着,忽然指着天邊的啟明星道:“看到它了嗎?吾的創造者曾飛到了那顆星星上,很多千個春秋後,若汝還活着,也飛到那顆星星上,或許還能看到吾的創造者們留下的遺迹。嗯,可能還有遺骨,有一些人因為意外,去了後就沒再回來。”
獻不可思異。“人怎能飛到星星上?吾飛得最高時連雲都沒摸到。”
“那是因為汝飛得不夠高。”
“吾以後能飛那麼多高嗎?吾的翺翔能力一直都在提高。”
“汝以後會飛得很高很高,但飛不到星星。”
獻怅然。“隻有神才能飛到星星嗎?”
“人也可以,但需借外物。”
“怎樣的外物?”
“汝現在造不出來,再過數千個春秋罷。”
獻很想嘁一聲,但對方是神,求生的本能讓獻克制住了自己作死的沖動。
“那個毀滅汝創造者的複仇者如何了?”
“吾與其祂人一起将祂關了起來,若無意外,祂再也不會來到大地上,汝等自由了。”徒然看向捕魚的衆人,目光中充滿期待。
獻笑道:“賀汝大仇得報。”
雖然那個活口很可憐,雖然血親複仇天經地義,但複仇複成這樣,獻也隻能說,對方該死。
獻問:“大仇得報,汝以後要做什麼呢?重建曾經被毀去的一切嗎?”
徒然答:“吾要死了。”
獻懵然。“啊?為何?”
徒然笑答:“因為吾與祂不分伯仲。”
獻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麼意思?”
“對衆生而言,祂是毀滅者,吾亦然。”
“汝為何要毀滅?”
“吾亦不想,但吾無法控制自己,有人覺得,如此的吾等,死了對衆生最安全,吾亦如此覺得。”
獻:“....能殺死汝等,那人是人還是神?”
“華歆嗎?她現在還是人,以後不好說,吾猜她會在那一日前離開大地上去尋求死亡,以人的身份死去。畢竟費了那麼多心思,付出那麼慘重的代價将未來還給人,還留下祂自己這個隐患無異于一場枉然。”
獻道:“這故事太悲傷,吾不喜。”
徒然很淡定:“世事就是如此無常,習慣就好。”
獻想了想,問:“人為何能變成神?”
若人不能變成神,不論是徒然還是那個現在還是人,未來為了不成神終将去尋求死亡隻求以人身份死去的人都不會有那麼悲傷的結局。
“不是變成神,是變成神話生物。”徒然道。
“如何做到的?”
“飲下一滴神血即可。”
“神血?哪一位神的血?”哪個神這麼倒黴?被人放血也就算了,還疑似被放了不止一次血,好慘一神。
“祂們是萬物的起源。”
“如何死的?”
“沒死?”
“沒死怎會被汝等弄到祂的血?”
徒然抓了抓腦袋。“一位神被另一位神碎屍千千塊了,但祂不算死,因為神與人不同,即便如此,祂也還活着。”
獻想像不了碎屍千千塊還不死是什麼概念。“都碎成碎片了,如何能活着?”
“吾亦無法理解,但祂确實還活着,且不時會有碎片鑽進死去凡人的身體中,借凡人的身體行走在大地上。”
獻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神聽起來比常規的神更毛骨悚然。
“另一位神呢?碎多少塊了?”
“祂沒碎,祂隻是被關起來了,算是兩敗俱傷。”
有一搭沒一搭且天馬行空的聊了很久,雖然突然說的很多東西自己聽不懂,但獻确定了一件事,這位神見識很廣,且願意回答人的疑惑,遂在談話氛圍越來越好時提起恒吾的死,詢問徒然,恒吾好端端的,身體為何會無故開始衰壞。
徒然聽罷,神色很複雜。“她的身體并非無故衰壞,是她吃的草藥讓她的身體衰壞。”
“她吃的草藥都給豕吃過,豕能吃的,人也能吃。”
“但她沒有每一種都給同一頭豕長期吃,她自己卻每一種都長期吃,凡藥三分毒,吃一點對身體無礙,但長期且大量的吃沒病也會吃出病,何況她還吃了那麼多種。”徒然很是佩服。“若她在身體剛開始衰壞時放棄治療,什麼藥都别吃,正常飲食,還能多活幾個春秋,但她....能折騰三個春秋才死,她的身體一定很好。”
身體不夠好,這麼個折騰法更早的時候就該死了。
聞言,獻臉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原來如此。”
*
盡管很多時候獻都聽不懂徒然的話,但獻很想聽那些自己聽不懂的故事,而徒然許是神之将死,就想找個人傾訴心情,也不介意獻聽不懂。
獻每次巡視海上結束後都會立刻回來陪徒然,與徒然閑聊。
初時大部分時間是恒吾在說,想到什麼說什麼,漫無邊際,獻偶爾說幾句,後來恒吾說得少了,開始聽獻說起諸部的生活瑣事,以及她遇到的很多人與事。
徒然認真聽着,不時會問一些在獻看起來很奇怪的常識問題。
為何如此做?
不如此做難道還怎麼做?
為何如此想?
不如此想還怎麼想?
久而久之獻忍不住感慨人與神的想法差異真大。
徒然苦笑。“是呀,所以吾一次又一次失敗了。”
固然有人心複雜的原因,但又何嘗沒有祂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凡人的原因?
僅是吃飯一事,祂知道吃飯很重要,凡人吃不上飯會很痛苦,但永遠無法明白凡人饑餓時的感受。
吃飯如此,旁的亦然,無法真正體會,又怎能計算出正确答案?
人類實在是以量子計算計也無法計算的變量。
十六日後,魚汛結束,獻也要回陸地上,但不确定恒吾要不要一起,便幹脆的問出口。
徒然搖頭。“吾的創造者留下了一些遺物,吾死之前得去處理一番,但吾會再來見汝。”
已經确定對方無害,不怕對方造訪的獻笑道:“歡迎,吾會燒最肥美的魚給汝吃。”
徒然的造訪非常沒有規律,有時隔三五日就來一次,有時隔百餘日才來一次,每次呆的時間有長有短,短得時候隻半日,長的時候小住七八日。
最開始時衆人還驚恐似巨獸進了聚落,但時間久了,見徒然不像正常神一般抽瘋,也慢慢習慣,淡然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