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
條狀陽光斜穿枝葉于幹透的地面折成斑駁碎金,天空萬裡無雲,一片湛藍。
北河市七月初的氣溫逐步上升,一周内直逼38℃,燥熱席卷整座城市,巷子的青石闆地面熱到燙腳底。
盛夏是電器維修的旺季,高頻使用的空調/電扇出故障的概率遠高于其它家電,店裡近期每天都能接到兩三個單子。
陳則早出晚歸,清晨五點起床,趕在雇主們上班出門前完工一單,下午七點半後,别人工作下班回來家裡有人了,他再上門做另外的。
白天的時間段不守店了,店子交給二爺看管,夏季裝修收尾散活兒多,安裝燈具電器一類的單子遍地開花,陳則得外出接活,一年到頭掙錢的時候就這一段,他拼命幹,一天跑五家以上是常态。
單多了忙起來連吃飯都顧不上,中午順路有快餐店就買盒飯,站着快速扒完了事,要麼來倆面包一瓶水對付,邊騎電瓶車邊啃,一刻不耽擱。
裝修上門的活兒可比店裡的賺多了,光是安燈具市場價十塊一個起步,小的便宜,大燈較貴,比如客廳吊燈,百八十塊起步。
散單多是安裝客廳大燈和廚房平闆燈,跑一家起碼進賬上百,半個月幹下來比之前一個月掙的都多。
事多人才有幹勁,在票子面前,被綠分手算個球,還不如放掉的屁。
晌午以後,毒辣的天兒曬得陳則汗流浃背,衣褲濕了幹,幹了濕,高樓的新房裡悶燥,好似上鍋的蒸籠,熱得内褲都被汗水浸透。
這種極端天氣下,雇主結賬的速度尤快,不砍價,少數好心的還會送冷飲感謝。
二爺看不過眼,陳則這狀态明顯不對勁,把自個兒當機器使,過于賣力了,二爺敲打他:“少接一單也夠吃了,身體才是最大的本錢,小心哪天搞垮了,後悔都來不及。”
陳則脫掉汗濕的上衣,換店裡的備用衣服。
“行。”
左耳進右耳出,管聽不管做,極其敷衍。
“得,講了你又不愛聽,反正再這麼下去,老了保準落下病根,真是嫌命長,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二爺搖搖頭,跷腳躺藤椅上,前後晃動。
陳則隻關心一點:“你那兒最近有活沒?”
二爺優哉閉上眼,慢騰騰說:“目前沒有,不過也快了,你再多接些,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接你的活了。實在不行,哪天我死了給你接也成。”
陳則拿他一瓶跌打酒,順手裝包裡:“先用一下,改天還有剩再還你。”
“嚯,有剩還我,你哪次還過?”
“明天借下你的車,有用。”
“不借。”
“江詩琪學校開家長會。”
二爺無話,安靜兩秒,示意車鑰匙在櫃子最底下的抽屜。
“油自己加,别用完了空着回來,還有,開去洗一下再用,有一陣沒開落灰了都,洗車費你出。”
陳則應聲:“晚點去洗。”
二爺有兩輛車,一輛面包車,下鄉常開,一輛路虎攬勝,陳則借的後者。
無兒無女無貸的好處就在這兒,其他老頭老太苦哈哈一輩子養育後代,老了帶孫,必要時養老金棺材本都得往外掏,二爺不愁錢,享樂一天是一天,住老破房子買路虎攬勝,買來還不咋開,純粹中意車型,擱家裡當展覽品擺着看。
開家長會是考試周結束的第一個周一,江詩琪就讀的北河一中附小雖處于地段最破爛的北岸區,可學校全市排名卻能擠進本地公立第一。
五線城市貧富差距比天大,多虧了社會主義制度,學校是窮人與富人為數不多混雜一處的地方。
周一那天,江詩琪一大早起床,換上新買的小裙子,紮倆七扭八歪的麻花辮,拉着陳則身旁昂首挺胸,活似跟在母雞後邊的小雞崽,就差把屁股翹上天。
她哥開車帶她去學校,這是件特拉風的事。
江詩琪天生腦子缺根筋,别人都是爸媽陪同,再不濟也有爺奶那一輩跟着,唯獨她是哥哥帶着來,還不是一個媽生的。
小丫頭傻樂,沒感到有哪兒不對,反而倍覺驕傲,認為與衆不同。
她哥可帥了,别人的爸爸挺着大肚腩走路都喘氣,她哥沒有,哥長得像電視裡的明星,結實周正,又高又标緻。
江詩琪和她那個文盲媽如出一轍,打小在學習這件事上就瞎,如果不是陳則給她補課,小丫頭期末考試多半門門不及格。
成績差的學生在班裡注定不受待見,江詩琪就是典型的狗都嫌,這次開家長會老師着重迂回批評了極個别人,嘴上不點名,可頻頻看向陳則這邊。
江詩琪還有臉笑,湊上來挨着陳則,像是絲毫聽不出來老師指的哪位。
陳則睨她:“回去再跟你算賬。”
江詩琪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又沒惹你,算啥。”
家長會結束,陳則被老師單獨喊到辦公室談話,班主任是一位年輕女教師,溫柔可親,叫陳則去是為了談談江詩琪這學期在班上的行為問題。
即欺負别的同學。
說欺負有點重,其實是同學間難免的小摩擦,可江詩琪每回都是先動手的那個,導緻事态升級,這是個需要加以重視的問題。
陳則全程話少,以為他拿架子,班主任有些尴尬,硬着頭皮說:“希望陳先生您回去了,多正确引導一下詩琪同學,小朋友不懂事,但咱們不能放任不管,這不利于她往後的成長和心理健康,您也是過來人,應該知道這些的重要性。”
從始至終不問班主任江詩琪為何會打人,班主任也不明說,學校此前并未因此打電話請家長到附小,反正陳則沒收到過類似的通知。
既然如此,究竟誰先惹事不言而喻。
班主任是一位盡職善良的女性,她隻找陳則談話也是出于某些壓力,成年人的世界自有一套既定的運行規則,很多時候不講對錯。
陳則不為難班主任,談完,回道:“麻煩你了。”
班主任欲言又止,可話到嘴邊哽住,面對陳則那張冷峻的臉,終歸還是咽了回去。
江詩琪自覺等在外邊的走廊,陳則出去了,她立馬跟上,見陳則神情比較嚴肅,原本的嬉皮笑臉消失,裝鴕鳥靜悄悄的,怕挨教訓,大氣不敢出。
一路無聲。
上車,穩不住了,江詩琪才弱弱開口:“哥你要罵就罵吧,憋着難受。”
給她綁好安全帶,陳則把書包扔後排,發動車子說:“我罵你做什麼。”
“唉,我給你惹麻煩了。”
“誰說的?”
“不然老師讓你過去幹嘛。”
打半圈方向盤,轉出車位,陳則說:“跟你沒關系,不是麻煩。”
江詩琪半信半疑:“那是什麼?”
陳則不擅長扯謊,尤其對小孩兒,等開出學校大門才擠出一句:“聊你的分數,英語考了70分,别的學生全是九十多,你倒數第一。”
一提到考試成績,江詩琪立馬閉嘴,彎下腰闆縮遠點。
陳則說:“過兩天給你報個班,看附近有沒有合适的。”
江詩琪反對:“哥你教我,咱不浪費錢。”
“我沒空。”
“晚上就有了,我等你回家,這樣就行了。”
“忙,晚上不一定在。”
“那我自己學,看書做題,不用報班。”
江詩琪那祖傳的榆木腦袋會自學才有鬼了,上課有老師教都隻考了這點分數,還自學,怕是這麼下去,他家會出第一個隻有初中文憑的奇才。
報班補課事不宜遲,當天,陳則便在新苑附近找了家機構,火速把小丫頭送了進去。
江詩琪快哭了都,剛放假呢,一天沒玩上,她哥夠狠心,比皇帝還專制。
“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那我打死你?”
“哥求求你了,我在家可以幫阿婆幹活,下周再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