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陳爸當場死透的那一刻,陳則一點不傷心,之後等在他媽的手術室外,一大幫人圍着他,醫護,警察,還有好心的目擊者,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顫動,世界一片空白。
他怕他媽也死了,即使她可惡至極,但曾經這個家還沒散那會兒,她對他很好,是個合格且出色的母親。
他也怕她活着。
這個瘋子沒了,他就自由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
然而天不遂人願,醫生們技術高超,竟然把她拉出了鬼門關,也變相地截斷了陳則的所有退路。
護理一個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植物人難如登天,按摩、擦洗身體、飲食供給,還有進行關節的被動運動等等,僅靠陳則壓根做不到。
除非他辍學不讀了,回家守着他媽,同時還得有錢進賬支撐後續的各項醫藥費。
所以收留祖孫倆成了定局,沒别的法子。
最難的那一段日子便是這個家剛重組的初期,陳爸他們夫妻兩個一死一癱倒是可以閉上眼萬事解脫,但活着的人得擔起他們的爛賬爛攤子。
為了還生意失敗欠下的債,家裡能賣的全賣了,房子鋪面汽車藏品家具,連陳則他媽以前嫌棄不上檔次的舊包都賣沒了,可最後還是差十八萬多還不上。
在這個貸款滿天飛的年代,比起那些資深背債族,欠債十八萬就是小事,但陳則得讀書,得籌每個月必需的治療費用,得養家,他沒有随意開金手指的通天本領,因此小小的十八萬多愣是在前年,他大學畢業都四年了才還清。
陳則一度打算背他媽上天台跳樓,都死了一了百了。
可當真的上去了,他卻懦弱至極,始終踏不出那一步。
在城市裡跳樓屬于是極其沒有素質的行為,既影響市容,也影響房價,損害無辜房主們的集體利益,不符合新時代青年該有的思想覺悟。
兩歲多的江詩琪不懂跳樓的含義,她歪着頭盯向陳則,見他爬上圍欄了還傻不拉幾地拍手,興奮大叫,以為她哥在玩,有樣學樣也要跟着爬。
陳則是被她氣下來的。
江詩琪張開手要他抱,第一次口齒不清地喊他:“哥……”
陳則罵:“狗雜種,誰是你哥,别亂叫。”
江詩琪摟他大腿,還有臉笑,年紀小還是聽不明白,當他在逗自己,于是更樂。
“哥,抱……”
江詩琪的名字是陳則改的,小姑娘原先不叫這個名兒。
陳愛鳳,小姑娘原名叫這,她那被車撞死的老媽是義務教育制度下少有的九漏魚,肚裡空空實在草包,思來想去也整不出個時髦好聽點的。
愛鳳,iPhone,還諾基亞呢。
江詩琪是黑戶,她老媽不僅文盲還法盲,一直癡心妄想陳爸終有一天會将她認回去,千方百計躲着不肯給孩子上自家的戶口,老太婆江秀芬更是啥也不懂,要不是有次江詩琪生病進醫院,陳則發現孩子竟沒有戶口,孩子多半得被他們毀了。
所幸小姑娘的出生證明還在,陳則忙前跑後才把戶口弄下來,捎帶把“陳愛鳳”改了,改成随老太婆姓江,詩琪也是那個時期比較流行的女孩兒名字。
陳則和老太婆江秀芬一貫合不來,沒到勢同水火的程度,不過也不咋平和。
年老的啞巴處處讨人嫌,找不到工作,沒老闆敢要這樣的活祖宗,隻能吃白飯當無用的累贅。
江秀芬很少主動與陳則交流,哪怕靠打手勢,她基本視他為空氣,仿佛家裡沒這号人。
老太婆也不是完全沒用,她在照顧病患這方面可謂一把好手,拜她所賜,陳則他媽至今身上連褥瘡都沒生一個,竟還活得好好的,還能搓磨陳則好多年。
剛把祖孫倆接回來那陣子,陳則一度後悔,也不是沒想過把她們趕走,可最終還是妥協了,認栽服命。
世界上總有倒黴蛋得躺平接受命運的饋贈,他上輩子估計殺人放火刨祖墳傷天害理的罪過太重,這一世得償還罪孽。
江秀芬至今都怕陳則哪天又後悔了,又要趕她們,因此每次他一進門,她腰不酸腿不疼,老眼昏花的毛病也沒了,防陳則猶如防賊。
陳則不會對老太婆做任何保證,誰知道她還能撐幾年,有一天她老了,不能動了,江詩琪還小,他可不會給她養老送終,堅決不當冤大頭。
他又不是老太婆的親孫子,沒那義務。
江秀芬唯諾躲閃,花白的頭發盤順,她不敢和陳則對視,忐忑到坐立難安,一會兒,鹌鹑般躲開了,連菜帶盆端廚房裡不出來。
江詩琪高興地跑來跑去,中途進一次廚房,然後興沖沖傳話。
“哥,阿婆問你,你回來住多久?”
陳則打開行李箱:“不知道。”
江詩琪風一般跑回廚房:“阿婆,哥說他不知道!”
須臾,再折回來。
“哥,你不走了嗎?”
陳則說:“不知道。”
江詩琪說:“阿婆,哥也不知道!”
“那可太好了,”江詩琪歡呼,“哥你住久一點吧,我把房間還給你,好不好,我不一個人住了,你不在,我好不習慣。”
陳則不鹹不淡講:“我住客廳,不行就睡店裡。”
“不可以,你住店裡就不回來了!”
“可以晚上回來。”
“可是白天你不在,晚上也待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