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遲遲第二次走進審訊室。
不同的是,上次她站在玻璃外面,旁觀他們圍審“領航号”的船員。
今天,她自己坐進了審訊椅。
燈光擦白,連隐秘的角落也照得清清白白,金屬椅子冰涼,硌得尾骨疼。
隻要在這裡呆上一會兒,便會覺得心底的秘密要被這刺眼的白熾燈照得一清二楚。
江遲遲獨自坐了十來分鐘,大門緩緩推開。
許處長穩步走進來。
江遲遲擡眸打量她。
她看上去并不年輕,莫約三十五歲,極瘦,卻不是消瘦,而是讓你感覺她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恰到好處。她沒有健身房裡的大塊頭,但任何人,隻要一眼便能看出,她絕不是能輕易招惹的對象。
她孤身一個人進來,手裡捏着一疊文件,坐到江遲遲對面。
江遲遲側頭,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攝像機。
她知道,攝像機連接的屏幕後,一定還有更多人正盯着她。
江遲遲坐直身子。
許處長單刀直入,“江遲遲對吧,确認一下,母親鐘楚钰,父親江柏舟,均為上任清洲島守塔員,并于兩年前犧牲在‘5·27’特大輪船沉沒案中。舅舅鐘楚昭,時任南港海事局局長。”
女孩兒點頭,“是。”
一顆心忽地揪起。
今天帶她來的原因...和父母舅舅有關?
女人盯着她的眼睛,像銳利的鷹。
“我是‘5·27’特大輪船沉沒案的調查組組長,你應該知道,這個案子一直撲朔迷離,缺乏關鍵性的證據,沒有定論。”
女人擡手扶正眼鏡。
“最近,我們獲得了新的情報。”
!!
江遲遲迫不及待開口,“是關于我父母的情報嗎?”
兩年過去,她父母的冤屈終于能洗清了?!
再也不會有人造謠,說是她父母工作的失職,才會導緻輪船的沉沒!
看着女孩兒驟然亮起來的眼神,許處長有些意外。
女人不動聲色地整理表情,沒回答江遲遲的問題,反而問。
“兩年前的5月27号,你在哪兒?”
“清京!我那個時候還在公司上班。”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海難的事情?”
“第二天,5月28号。”
“怎麼知道的?”
“島上的鄰居給我打電話,說我父母出事兒了,讓我趕緊回來。”
江遲遲語調越說越緩。
事情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審訊員看她的眼神,為什麼帶着猜疑和質詢?
“你舅舅不是海事局局長嗎?為什麼他沒有聯系你,反而是鄰居先通知你。”
江遲遲心底湧進一股不安。
她沒有選擇,隻能實話實說。
“我舅舅和我母親生前鬧得并不愉快,他堅決反對我母親和父親在一起,我母親嫁給父親後,他們就斷了聯系。我也是在葬禮當天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舅舅。”
無論在島上吃過多少苦,鐘楚钰也從未向當官的哥哥讨要過一絲便利。
許處長面不改色,“5月28号你回來之後都做了什麼,一五一十地陳述。”
女孩兒斜斜地望着桌角。
“他們把屍體從海上打撈上來,讓我辨認,看有沒有認識的...”
她表情有些凝滞,聲音很輕,像被根細針紮着,算不上多痛,隻隐隐地鉗住她的思維。
“他們說...我父母可能在海上遇難了,讓我堅強...”
她說得很慢,聽不出大起大落的情緒,可細聞之下卻能體會到那股平靜的哀傷。
“追悼會...葬禮...”
她細細碎碎,自顧自地說了三分鐘,坐在對面的女人面容沉靜,沒出聲,也沒打斷。
安靜的房間裡,唯有她的聲音淅淅瀝瀝,像一場春日落不盡的小雨。
“...收拾完遺物,我才回清京。”
江遲遲講完才發覺,原來這些記憶依舊完整地印在她的腦海中,即便她從不主動回憶。
聲音消散,審訊室重回寂靜。
許處長面容冷峻,絲毫不為女孩兒沉重的經曆流露出半分心軟的神色,緊接着繼續提問。
“你既然已經在清京市謀得一份高薪體面的工作,為什麼選擇重回小島?你又是如何獲得守塔的工作,其中是否有鐘楚昭的暗中授意?”
她的話直白得叫人有些難堪。
放棄世俗意義上的“好工作”,回到清洲島這個相對落後貧窮的地方,做個默默無聞的守塔員。
怎麼看,她的動機都顯得格外奇怪。
江遲遲猝然擡眸,和對面的女人直直對視。
她的眼神溫和而平靜,語調卻堅決而激昂。
“回島是我個人的選擇,與任何人都無關,更與鐘局長沒關系。我們江家世代守在清洲燈塔,吃苦任勞,我認可這份工作的價值,即便它并不是社會承認的‘好工作’。”
她不需要呐喊,她的思維足夠清晰,言辭足夠堅定。
江遲遲語氣降到冰點。
“請您直說吧,這次帶我來,是不是鐘局長出事了?”
江遲遲從來隻在感情上遲鈍,因為她懶得耗費精力琢磨、判斷一個人是否對她懷有善意或惡意。
這并不代表她愚蠢。
不是她托大,但依照鐘楚昭在南港的地位,如果南港有人要帶走江遲遲,最起碼鐘楚昭能提前知道,提前通知她。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被悄無聲息地帶到南港海警局,像犯人似的被嚴加審問,連手機都不讓用。
她江遲遲行得端、坐得直,從沒做過違法亂紀的事。她的父母兩年前壯烈犧牲,思來想去,隻有可能是鐘楚昭出了什麼事兒,才會連帶着她被拉來審問。
許處長抿唇,目光炯炯地審視女孩兒。
即便被關在審訊室裡近乎一個小時,她也沒露出絲毫恐懼擔憂的神色。
唯一一次情緒波動,是聽說有新的證據,或許能為她父母翻案。
她抑制不住的欣喜,眼睛亮得像小鹿。
或許...
女人翻開一頁文件,推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