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起了大風。
虞國公夫人站在風中,神色貪念地看着前處——那裡雲霧缭繞,金光破雲而來,已經照在了楓樹下的兩人身上。
他們看起來真好。
沒有生死,沒有離别。反而像是在一個寂靜的上午,一對小夫妻攜手出來曬太陽,他們走了很遠的路,有些累了,便停下來歇腳說笑。
虞國公夫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彎了彎,竟覺得這一幕才是真的,其他前塵往事隻是她腦海裡的幻想。
真好啊。若是時光可以停在此刻,那她願意被人用釘子釘在這裡一輩子。
但等蘭雀站起來轉身往她這邊走,她又不得不回過神,陷入了更加無邊無際的遺憾和孤寂之中。
她跟蘇道長說:“你瞧,我總是遲了一步。”
蘇道長與她背對而站,一直沉默不語看着另外一側的路口。
她還在等那封信。
三個月前,虞國公夫人就讓人去查了太傅李成英跟督軍蘇長河設計殺害鎮北軍的證據,但一直沒有回信。
蘇道長有時候覺得這輩子可能是等不到那封信了,但又不肯死心。她甚至開始埋怨虞國公夫人,不解問,“若是你覺得雲州之戰是太子設的局,是太子害死了那些無辜的百姓和鎮北軍——若你覺得逢林恨太子去報仇就可以活下來,那為什麼不直接編造謊言,直接編造一個證據呢?”
“反正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阿姐,我不明白——找到證據給他,編造證據給他,這二者不是一樣的麼?”
虞國公夫人卻搖頭,“不……不一樣。”
她道:“我不想他恨錯了人。”
靠恨而活着,是她為他鋪的後路,可這條路,隻有走對了,才對得起他的煎熬。
若是她靠謊言來騙他去恨,去活着,那才叫逼着他去死。
“他的父親已經欺騙了他,我就不能再跟他說謊話。不然真真假假,他要相信誰呢?”
虞國公夫人說到這裡,收回眼眸,也背過身看向路口,“可上天并不垂憐——”
她總是缺少一點運氣。
“你信宿命嗎?”
她問。
古人說,宿命積福應,聞經若玉親,是生來注定會經曆的事情。
“也許我這輩子的宿命,就是讓他們來到這個世上,再一個個送他們離開。”
蘇道長聞言,知曉她已經絕望了,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道怎麼說,隻能無聲歎息。
而此時,蘭雀已經走到了附近。
她眼睛哭得腫了起來,但因已經見了虞逢林一面,又送了她自己的小花,膏藥葬金,所以心裡也好過了許多。
隻是背後依舊背着他的大刀。
這把刀虞三将軍沒要,說要給她防身。他說,“你既然如此喜歡虞春瑩将軍,力氣也大,不若練練刀吧?”
蘭雀先還不要,但他哄她,“你是這麼膽大的一個姑娘,将來說不得還要懲惡揚善呢。想來我的刀在你手裡,也不算辱沒了。”
蘭雀就被他誇得高高興興背起刀走了。
但在密林裡碰見虞國公夫人,她又心虛起來。她小聲喊了一句,“國公夫人……”
她方才笑了沒有?
應該是沒有的吧。
就算是被誇了高興,但她還不至于笑。她其實傷心得很呢。
她一把将臉撫平,正要緻歉,卻見虞國公夫人看着她露出了一個笑意,“蘭姑娘……我可以叫你阿雀嗎?”
蘭雀趕緊點點頭。
虞國公夫人拉着她的手,“方才,多謝你了。往後你有什麼事,盡可跟我說,我一定會幫你做的。”
蘭雀感激又感動,但不好意思撓頭,“是我莽撞了,虞三将軍正要睡覺,我卻喊醒了他。”
她再看看虞國公夫人的眼睛,知道她也是哭了的,于是安慰道:“我最近看了一本雜記,上頭說什麼事情都是可以否極泰來的。運氣壞到極緻的時候,好運就會降臨。”
想來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吧?
不然怎麼會有絕處逢生,枯木逢春等詞呢?
“方才我上山的時候,看見了日出金光,也看見了潭中錦鯉——書上說,這些都是祥瑞,是可以拜來好運的。”
她認認真真對虞國公夫人道:“我已經一一為虞三将軍拜過了,希望可以為他帶來好運。”
虞國公夫人就忍不住眉眼彎彎起來,但眼眶裡卻掉下了淚水。
她想,她那日去白馬寺上香碰見蘭雀,也應是上天給的運氣。
她忍住哽咽聲:“好孩子,你先去老君廟裡等我……”
但話音還沒落,就見蘇道長突然狂奔起來,喊了一句“我勒個去太上老君!”
虞國公夫人一個激靈,而後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也跟着跑到了路口。
蘭雀:“……”
她都驚呆了!
人可以跑這般快嗎?
她被這一變故弄得不知道是跟着跑還是留在原地,但還沒等她想好,就見虞國公夫人拿着一封信往虞逢林奔去。
她跑得還是很快,像是用命在奔走——蘭雀突然想到了這句話。
這句話,是她那天夢見阿娘後,悄悄寫在劄記上的。
她從來沒有做那麼清晰的夢,從來沒在夢裡看見過阿娘清晰的臉。
她怕自己忘記了,連忙寫下來,畫下來。但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不用寫在紙上也會一直記得。
想來,一個母親跑向兒女的姿勢,都是一樣的吧。
——
蘇道長帶着蘭雀先回了老君廟。
她一路上都在看蘭雀,左瞧瞧,右瞧瞧,最後還捧着蘭雀的臉親了親。
蘭雀:“……!”
啊啊啊!
她無聲呐喊,身子僵硬,腦海裡閃過無數念頭,恨不得馬上就騎上她的小毛驢逃跑——她在富貴侯府裡的時候,劉媽媽是教過她們如何讨好男人的。
親吻就是其中一樣。
蘭雀汗毛聳立,要不是對蘇道長為人比較了解,她就要哆哆嗦嗦拔刀了——如此看來,還是要多練練刀的。
就算不是路見不平,也能為自己的臉蛋拔刀相助。
蘇道長倒是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大,連忙道:“我隻是瞧你運氣好,忍不住吸了你一口。”
這樣啊。
蘭雀又歡喜起來,“我運氣确實很好的。”
她下意識道:“可以被吸走嗎?那我能不能給虞三将軍吸一下?”
但說完,她就知道自己犯傻了。運氣怎麼可能被吸走呢?她道:“你又逗我。”
然後看看天,覺得時辰也不早了,蘭雀便跟蘇道長說起甘媽媽的事情,“她是個可憐人呢!”
“我想求國公夫人收留她,要是可以留在莊子裡就好了,那裡清淨,沒什麼人,甘媽媽不太會跟人說話。”
蘇道長聽完啧啧看她一眼,覺得她自己已經可憐成這樣了,倒還要去憐憫别人。
她擺擺手:“是麼?待會你親自跟國公夫人說吧。”
正好有緣由可以留下她。
如今有了變動,為了以防萬一走漏消息,蘭雀肯定是要在山上呆幾天的。
蘇道長怕她傷心,就忽悠她:“你騎着驢來的吧?騎驢慢,怎麼不騎馬呢?我送你一匹馬吧?你會騎馬嗎?想來是不會騎的,便留下來兩天,将馬學會了再走?”
這麼一長串話,蘭雀好幾次要答她,但都被攔截下來了,她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最後兩眼看着蘇道長冒淚光,感動點頭道:“我是想再求一匹馬的。”
隻是剛求了甘媽媽的事情,臉皮到底薄了些,不好意思提罷了。
蘇道長很滿意,“是嘛,我見你如今信神得很,又窮,不若教你幾手道術,讓你出門在外有個手藝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