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雀沿着溪邊拱橋一直走,路越來越黑。等到了檐廊下,又驟然下起了大雨。
好險!幸虧沒淋着,不然木盒該濕了。
但還是不放心地用袖子去擦了擦盒子。等擦完擡起頭,她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虞逢林将軍住的這座小院子竟無一處點燈,也沒有人。
她情不自禁舉高燈籠轉身向外看去,隻見黑漆漆一片天低垂壓下來,陰森森的,給院子平白添了幾分詭異。
好在她身邊跟着鬼,從來不怕這些。
她又急匆匆往前走,生怕走得慢了虞國公夫人反悔追上來。
但到了門口,到底還是有些怯場的。
她隻好先小心翼翼将手裡的燈籠伸進屋子裡去,輕聲喊了一句:“虞三将軍……”
虞逢林正閉目忍着痛,聽見聲音猝不及防睜眼,便見朦朦胧胧之間,夜幕之中的屍橫遍野裡驟然出現了一隻燈籠,又猶如鬼火一般顫顫巍巍進了屋。
虞逢林怔怔一瞬,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見鬼火之上,露出一張方才隔窗見過的桃花面。
屋子裡因為有燈清晰起來。
是母親的客人啊。
他就見她遠遠站在屏風邊,似乎很是緊張,聲若蚊蟲般開口:“虞三将軍……我……我……”
虞逢林還以為她迷路了。一陣痛意襲來,他咬牙閉眼,卻還是為她指路:“母親的院子在對面……你沿着拱橋直行——”
蘭雀連忙搖腦袋,“不是不是……我沒有走錯路。”
她低下頭,雙手絞在一處,“虞三将軍,我……我有病。”
虞逢林滿頭大汗,恍惚間聽見此話,又詫異睜開眼睛看過去。
蘭雀便給自己鼓足了氣,大膽地道:“我有病。”
虞逢林一愣,而後輕笑起來。
雖不知她是什麼意思,但大抵是母親讓她來的。
倒是難為她了,看得出來,這是個不善言辭又膽小的姑娘。
他從前在戰場上時也是個風趣開闊之人,不願意将人的好意拂去,便嗯了一聲,“我也有病。”
蘭雀肯定知道他有病啊。虞國公夫人就是讓她來為他治病的。
她又提着燈小心翼翼走了幾步,走到足夠照清他的面容。
——原來男将軍也有長得這般好的啊。
跟她見過的那些滿臉橫肉的将軍絲毫不同,他像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但走到跟前了,她又躊躇起來,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麼——她其實從不覺得自己是有病的。
她能看見虞春瑩将軍,那是因為能看見鬼魂。她在鄉下時聽阿娘說過,有些人就是能看見這些。但虞國公夫人想要她說“病”,她便得繼續說。
拿了人家的好處,也要信守承諾才是。
她便絞盡腦汁道,“我病得比你輕一些……我身邊雖然跟了位戰死的将軍,但我不覺得痛……”
她看向虞春瑩将軍,“是吧?”
虞春瑩将軍沒給她眼神。
蘭雀歎氣:“哎,她現在也病了。”
而後頓了頓,突然發現一件事情,“虞三将軍,你是哪個虞字啊?是虞美人的虞?鯉魚的魚?還是終于的于?”
要是虞美人的虞,便跟虞春瑩将軍同姓了!
她來了興緻,忍不住又将燈湊近了些,期待問,“是虞美人的虞嗎?”
虞逢林微微凝眸,點了點頭。蘭雀就滿眼歡喜地看向旁邊,“虞将軍,他跟您同姓呢!”
虞逢林就信她跟自己一般有病了。
他不知道母親從哪裡找了個這般的人來,但也知曉母親的心思缜密,能将人帶到他的面前,應該是有打算的。
他歎息一聲,想要坐正,卻因為身子太痛牽扯着皮肉,讓他又痛苦地呻吟一聲。
蘭雀吓得連忙看了過去,手裡的燈籠便晃到了他的臉前。她這回看得更清了——他的頭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汗珠,額上青筋暴起,整個人死氣沉沉。
他像是一個将死之人。
蘭雀失神一瞬,終于明白虞國公夫人說的實在沒法子才請她來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走投無路了吧。
但虞國公夫人怕是要失算了,就算她也看得見鬼魂,但她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緩解他的痛。繼續說話?她的話也不是靈丹妙藥。
她又着急又喪氣,隻好急急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手帕遞過去,顫聲問,“你的藥在哪裡?”
虞逢林沒有接。他腦袋靠在椅背上,還有閑心笑:“不用擔心,我身邊跟着位火将,隻要他往我身上吹一口氣,這汗就能自己消散。”
蘭雀聞言,吃驚得啊了一句,“真的嗎?”
虞逢林輕笑兩聲。
蘭雀知曉他這是沒力氣說話了。她就收起帕子,不安地站在一邊盯着他臉上的汗。
但盯了好一會兒,他頭上還是汗如雨下,衣裳也快要濕透了。
她緊張得不行,“你快讓火将為你吹一吹啊。”
虞逢林慢吞吞道:“哦,他在吹,隻是吹得慢。”
蘭雀很是信這句話,“他們鬼怪,确實好像沒什麼神通的。”
她就沒見過虞春瑩将軍使什麼本領。
她這會兒也徹底相信虞逢林跟她一樣可以看得見各自的鬼了,這竟然是同“道”中人。她不免對他更加熱切了些,見他臉色好了些,便四處看看,想要搬一張椅子來坐下來跟他說說話。
但屋子裡沒有椅子,甚至除了屏風和床之外,空無一物。她隻好席地而坐,仰頭好奇問:“我跟虞将軍相遇以來,她都在幫我,讓我快活了許多。你的鬼魂會幫你麼?為什麼會讓你痛呢?”
虞逢林聞言,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看向她身後的戰場,那裡,無數的眼睛還是未能閉上。
他就輕聲道了一句,“哦,那是因為……有個鬼正把我放進油鍋裡炸。”
蘭雀:“啊!”
她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