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人是不會專程來逛窯子的。
這個道理放諸四海而皆準,跪在酒案那頭的黃德庸自然也知道。他把頭埋到胸前,兩隻手規矩地放在膝部,就像平日裡垂首聽訓一樣老實,然而面前碼放整齊的贓物卻出賣了他。
“吉州窯剪紙貼畫梅瓶,成化年間的紋香爐,還有這件,先帝最鐘愛的定窯白釉刻花耳瓶,皇兄加冠之日頒進東宮的賞賜。”封璘擡眸冷酷,“敢将皇宮大内的珍藏放到煙花之地變賣,黃德庸,你是嫌自己命太長了麼?”
黃德庸一激靈,修剪得宜的指甲猛然抓緊了袍面,他聲若蚊吶:“殿下明鑒,老奴不是要将這些東西拿去賣掉,而、而是.....”
封璘眉心攢動,聲一沉:“而是什麼?”
黃德庸大半個身子撲地,驚恐萬分地道:“老奴教兒無方,縱得義子屢番潛入聖人私庫監守自盜,這些東西都是那小畜生偷偷拿來送與他相好的。老奴原想趁人尚未察覺,将贓物贖回,這事兒便算遮過去了,沒成想在這裡撞見了王爺。”
太監無兒無女,有的害怕身後寂寞,便從新淨身的小火者裡挑選順眼的認作幹兒子。黃芪因為性子讨巧,才進宮就被黃德庸瞧上,一老一少在這深宮十幾年,也算是相依為命了。
“黃芪的确膽大,他盜的可不止幾件瓷瓶這麼簡單,”滄浪在旁突然插進話,“内閣機密也敢沾染,狂妄至此,難怪會誤了卿卿性命。”
新霁晴輝穿過水晶珠簾射入窗來,黃德庸悚然擡起了身,向來不出錯的手指打着哆嗦點向滄浪:“秋、秋......”
那三個字早已成為大晏的禁忌,黃德庸不敢輕易宣之于口。
滄浪沒有他那般驚慌,甚至好脾氣地圓了場:“秋風霜滿青青鬓,老卻豐神英俊。【1】揣着秘密的人總是老得快,你不也一樣嗎?黃大伴,咱們多久沒見了,七年,還是十年?”
很久,黃德庸才漸漸從震驚中回過神。
他跌坐在腳後跟,面頰肌肉機械地抽動了下:“既然太傅大人都在這了,老奴也沒有什麼能好隐瞞,您有話,直問便是。”
關于黃芪的死,黃德庸隐約知道不簡單。但他萬萬不敢想,這個眼眉溫馴的乖小子,竟然會和當朝首輔的冤案扯上瓜葛。
“最初叫我察覺不對,是發現票拟被人動了手腳。”黃德庸說,“照規矩,凡經内閣簽發的票拟都要抄送一份呈交禦書房。為了方便聖人查閱,老奴習慣給每份抄件按照時間編号,并在角落标記。那天我也是不經意間發現抄件的序号亂了,有封本該是新近才簽發的票拟卻混進了一月前的那批,打開看才發現裡面的時間也有改動,所述内容正是查封閩商一事。”
“一開始老奴沒有想深,直到錦衣衛楊大人來調走了那份抄件,我方才有所省覺。那段時間聖人卧病,我日日忙于宮中事,案牍上的打理都交給了黃芪。後來此事沒有了下文,老奴也就不曾當面審問他,隻是從那時起,我便對這小子留了心。”
滄浪問:“胡首輔的案子,也和他有關?”
黃德庸怒其不争地一點頭,俄頃又不安地掖緊雙手,“就在票拟一事過後不久,老奴發現工部新呈給聖人審示的一批官印模具不翼而飛,這事往大了說足以撼動國本。老奴不敢聲張,一面四下搜尋,一面格外留意那幾日從内閣出來的文書,唯恐有人矯令妄為。好在後來模具找了回來,内閣也沒有出亂子,但老奴事後回想,身邊能神不知鬼不覺将模具取還自如的,隻有黃芪一人。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胡大人就出事了,聽聞那些細作的通關文牒上都加蓋了首輔官印,老奴當下便去找那小子問個明白,誰想、誰想……”
黃德庸喉頭大動,竟然哽咽得說不下去。
“誰想幕後之人心狠手快,趕在你興師問罪前先一步解決了他。”滄浪手不釋杯,再喝就要醉了,于是改成按着量抿,“大凡為人作嫁,不是因利驅之,便是脅從使然,我猜你那寶貝幹兒子屬于後者。”
黃德庸泣聲道:“是老奴的疏失,竟不知黃芪何時沾染的盤龍之癖。老奴細查下去才知道,他這幾年欠下的賭債數額巨大,可就在一個月前,他不光把所有的賭債都償清了,還在枇杷門巷養了個清倌人。”
滄浪一邊聽着,一邊用手指蘸酒水,在酒案上随意塗抹。封璘睃了一眼,是個威風八面的小狼頭,他剛想笑,又見先生正經着神色,在狼頭下跟了隻圓手圓腳的王八身。
“……”那綠蘿條,滄浪今兒是别想要回去了。
黃德庸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老奴給黃芪料理後事時,在遺物裡發現了一枚玉扳指。我一眼認出那是内府供應庫的東西,這個天殺的,為了還債,竟然幹出這等偷雞摸狗的事。老奴年事已高,哪經得住這般吓,要是被錦衣衛察覺,我是棺材擱在樹桠裡——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你四處搜尋贓物的下落,是為了亡羊補牢。”封璘打斷他的呶呶不休,“這事還有誰知道?”
黃德庸擡袖抹臉,搖了搖頭:“老奴不知。但我私心想着,此事瞞得滴水不漏,連老奴這個義父都未曾察覺,憑黃芪的一點小聰明辦不到這份上,他後頭定是有人作保。”
滄浪終于畫完了,又在旁綴了點什麼,攬袖替這老人精把餘下不敢說的猜測道完:“所以你認為,黃芪犯下那些大逆不道的罪行,是因為有人挾恩要求。”
黃德庸朝地重重磕了一記響頭,不知是沖着誰。
“既然知道有人蓄意陷害當朝首輔,為何不出首相告?”封璘一針見血地逼問。
黃德庸伏地不起,兩肩簌簌顫抖:“老奴承蒙聖人擡愛,雖在頂頂高位,卻也是個命賤到泥裡的閹人。旁人終其一生,身後總有血脈延續,而我死了就隻是一捧髒灰,朝散天地晚無蹤。小子伴我這些年,無論好壞,總歸是個慰藉。他死了是罪有應得,可我不想他連具全屍都沒落下。老奴侍奉聖人私心無多,就當這是我、僅有的一點吧。”
封璘的臉色隻起了一丁點極微妙的變化,但滄浪能讀出,那是意外的感同身受。
縱黃德庸去前,滄浪忽道:“此番老師若能得證清白,您老人家功不可沒。”
黃德庸苦笑了下,道:“漫說老奴知情不報,有過在前,就是這點摽末之功,也不配太傅大人金口稱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