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械庫中的□□多不是上品,煉制中因摻雜了砂石等物而一觸即燃。跟前的幾點星星之火看似沒什麼,挨着這麼一座火藥庫,勢成燎原不過眨眼間事。
更何況,煙花攤已經燒起來了,皇家水龍進不來,火舌卻卷上道兩旁探出的飛檐,循屋脊,朝着軍械庫的方向怒舔而去。加之風向為虐,情形于是更加危急。
“倘若我記得沒錯,這尊卧佛的塑身以百年楓木雕刻,蟲蝕不蠹、火燒不壞,一臂數丈長。”滄浪倏地擡眼,對上封璘嚴峻幽邃的眸子,冷不丁說道。
封璘明白他的意思,“數丈,剛好可以封死黃羊巷口。”
滄浪颔首不語,當務之急是在火堆與軍械庫之間構建起一條防火帶,攔住火龍趨前的鱗爪,但眼下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辱佛,渎神,救衆生。
滄浪垂睑須臾,複擡起,像隻清冷無方的和田玉,甯磕碎千片以換得擲地有聲:“你敢是不敢?”
這樣的機鋒并不難猜,遲笑愚在旁懵怔了一瞬,矍然變色:“殿下!此等離經叛道之事,不當行啊!”
封璘劍尖點地,一無置辭地收至身側。他的沉默與其說是猶豫,不如說是尋找。他對副将的勸說置若罔聞,隻意圖從滄浪的眼神裡尋找到某種訊号。
“先生令是不令?”
滄浪沒說話,但眼神已經明示了一切。
長劍破空,佛光隕滅,合抱粗的佛臂轟然墜地。黃埃彌漫過半幹涸的淚漬,悲怒氤氲。
在場所有人,除了滄浪與封璘,皆不約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遲笑愚蓦地旋身,放聲疾呼:“五人一列,搬木,救火!”
封璘持劍不動,手臂因用力過猛還在隐隐發顫。背倚着佛嗔人怒,他與滄浪對望,有些久違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無聲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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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兖王當街斬斷了卧佛一臂?!”
黃德庸緊着當頭一跪,說:“聖人息怒,當日的情形屬實兇險,若無兖王那一下,十裡黃羊道隻怕都要化為齑粉。”
聽見這話,隆康帝過了病氣的臉色方才好轉些,隻是眉間仍有郁氣虬結。
緩了會,他又問:“議親的隊伍可有人受傷?”
“都好,都好。”黃德庸點頭哈腰,“高家二公子撤得及時,隻受了點驚吓。縣主在驿館由王爺的人護着,連根頭發絲都沒見短。”
隆康帝忡忡不減,道:“即便事急從權,崇佛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再如何,這離經叛道的罪名也不該阿璘親自去背。且看着吧,明日早朝隻怕又是一番口舌之争。”
風高風低,各自凄迷。隆康帝從入秋以來連病幾場,瘦得見骨,此刻望着窗外凋零的黃葉,眼神空惘,已不複最初登基時的銳氣。
“流年不利,又是一個多事之秋......”
秋風一陣,愁煞兩家人。
佛像泣血一事餘波猶在,怪力亂神之說層出不窮,高、王兩家的婚事在這樣的壓力下不得已叫停。縣主暫且安于驿館,坐看斜光隐西壁,等候下一個良時;至于高府,這些天總有流言翻牆過院地傳進耳中,高诤有苦難言,一來二去地病得下不了地,蔫中總似含着點怕。
而封璘身為監禮官,則奉命徹查此事,也算聖人為他斬斷佛臂之舉找一個補過的機會。
“佛流淚、馬受驚,”滄浪袖口輕擡,滑出骨扇扣在掌心,“誰家議親能有這陣仗,高诤若不是罪大惡極,那便是佛子臨世,連将軍府這樣的門第都攀附不起。”
封璘走近了,道:“是否良配,原不在一個門第上,在人心。”他将竹幾上散亂一角的卷宗整理好,騰出地方放茶盤,“先生辛勞半日,用些茶點潤潤喉罷。”
點心是杏方齋的松瓤奶油卷,搭配着碧瑩瑩的茶湯。滄浪一眼掃過去,當歸、丹參沉底,都是益氣補元的好東西,某人仿佛要借這一盞茶,将夜夜從他身上奪走的精元一股腦補回來。
管殺還管埋,他倒妥帖。
滄浪冷嗤一聲,嚼着奶油卷問:“怎地你也以為,卧佛泣血并非天降神谕,而是人心使然?我可是聽聞,縣主對未來的郎君滿意得很呐。”
“的确滿意,”封璘說,“自打梵明山剿匪,縣主被當日還是薊州都指揮使的高诤所救,金風玉露的戲碼已見端倪。隻不過一樁姻緣,若無骨肉血親的真心認同,良人未必能成良配。”
他有意咬重“骨肉血親”四個字,末了将掀了蓋的茶碗向前一推:“先生讓本王多加留意縣主胞弟王朗,豈非也是同樣的道理。”
一陣清苦氣若隐若無,滄浪皺了皺鼻頭,“那你都留意到了什麼?”
“王朗入京三日,除了周旋婚嫁事宜外,便是與王正宣的舊部往來觥籌,有幾回醉得人事不省,合衣在帽兒胡同的牆根下睡了整宿。第二天被人發現時,馬鞭銅柄的犀首都叫乞丐卸了換銀子。背地裡有人嗤歎,是西關的風沙太勁,連曾經無往不勝的七星刃也被磋磨成今日的廢鐵模樣。”封璘一口氣說完。
滄浪攏起掉落的糕點渣,喂給腳邊巴巴望着的懷纓,反問他:“你怎麼看?”
封璘凝眸片刻,忖着答:“寶刀不出,未必是利刃鏽折,也可以是藏鋒斂锷,以待來日。”
“嗒!”扇骨在掌心敲定,含情眸倏爾彎了彎,滄浪把下颚朝封璘一擺,“接着說。”
轉瞬即逝的笑意譬如朝露,借一縷晨陽照拂,滿蘊着攝人心魄的美感。封璘突然失語,一錯不錯的眼神落在衣領内側,像學童起了尋春的頑心,他肖想的卻是另一番旖旎。
“走神呢?”滄浪毫不客氣地揮扇給了他一下。
封璘回過神,端起茶盞,和着茶水咽下喉頭澀滞,他喑聲道:“從這幾日來看,王朗行事雖張揚,但逾矩的地方不多。他這副膏梁做派也的确瞞過了不少人,禮部廣儲司的大門向來不許外人擅入,王小将軍借口尋綁聘雁的金綢子,說進也就進了。在外盯梢的人算了算,少則在裡頭待了半柱香之久。”
滄浪說:“半柱香,做什麼都夠了。再訴一訴人間六苦,賺得佛祖幾滴淚也不是難事。”
封璘聽出他話中的諷意,不用下人動手,自個兒持了火筷将小爐撥旺,把那盞被冷落多時的茶湯重新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