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胡椒蘇木折俸,這辦法在慶元帝一朝便有因循。
四十六年間,各地天災連連,年成慘淡,戶部十三司年初核定的賦稅收繳不足三分之一,支出去的赈災款卻足足超出一倍。國庫空虛,寅吃卯糧,到後來連京城官員的俸銀都發不出來。
彼時還是内閣首輔胡靜齋想出一計,俸祿不能拖欠、不能挪借,那不如以物代俸,先解了這一兩月的燃眉之急再說。
戶部管理的國庫列散京城各處,除了鈔庫刨不出一寸金外,其餘倒是塞得滿滿登登,累年各州府繳納的實物堆放于此,貴極有胡椒蘇木一類的貢品,價廉有炭米油鹽等等的日常用度。
慶元帝老人家用不了那許多,素日裡又是個悭吝性格,賞人也撿便宜的先賞。如此一來,入庫物品中以名貴香料木料數量最多。胡首輔奏請聖上,幹脆,從中選出幾樣折價作為京官京吏的俸銀發放,如此既解決了月俸,又減輕了庫存壓力。這沒辦法的辦法,也算是兩全其美。
依着滄浪的謀算,如今既然各縣都來訴苦告窮,想必三州府庫是真的一文不名,再逼他們拿出銀子整饬海防未免太不近人情。
那便隻好先借州縣以上的官員俸祿一用,虧欠他們的則以胡椒蘇木相抵。
“這樣既能在最短時間内籌集修築炮樓的款項,也能給那些作梗小人一個敲打。盡管有些不體面,但,”滄浪頭埋在枕裡,聲音聽起來憋悶,“實在是無招之招。”
話雖這麼說,滄浪心裡想的卻是:州縣以上官員個個貪得腦滿腸肥,折損一兩個月的俸銀對他們來說百牛一毛都算不上,要的就是讓這些蠹蟲吃個啞巴虧。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滄浪強忍着才沒有笑出聲,他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抖動一下,瞧着就像哭似的。
封璘目露心疼——不是心疼他哭,是心疼他半為提神半為憋笑而用力攥緊狼牙的手——掰開拳頭一看,上面滿是青紅泛紫的掐痕,暗暗一歎。
先生這雙舞文弄墨的手,到底禁不得風刀霜劍。
“聽先生的。”
滄浪側過身,訝然甚而驅散了眼底的濛濛睡意:“王爺,這便允了?”
封璘撫過他蔓着紅暈的眼尾,朱砂一點牽連出的旖旎盡皆撚于指尖,猶如實質,令殿下愛不釋手。
“先生不吝賜教,”封璘笑意深深,“我這個做徒兒的,豈有不應之理。”
*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兖王效仿胡靜齋行實物折俸的事一經傳開,閩州官場算是徹底炸開了鍋。
俸銀奉之銀也,不僅是朝廷對官員辛苦為官的肯定撫恤,更是民商百工對掌權之人的誠心敬奉。而今無災無禍,就為修一座不知何時能派上用場的炮樓,便要褫奪這份尊榮,閩州三地的官員哪裡肯幹。
當然還不止如此。
兖王處置了一個欽安縣令,引發三地大規模反貪風暴,底下那些貪羊狠狼早積了一肚子怨氣。說實在的,他們壓根不缺這點銀子,缺的是給封璘挑刺兒的理由。
政令才頒出幾日,儲濟倉門口就擠滿了鬧事的軍吏。他們态度狂妄,放肆叫嚣,拒不接受用以代俸的胡椒烏木,有的甚至當場将大顆胡椒粒潑灑在地上,踩踏成泥。
再後來,集衆抗議演變成聚夥械鬥。派往儲濟倉執秤的官員都是封璘特意向桑尚書讨來的兵部扈從,平常當爺當慣了,強龍遇上地頭蛇,先前還能忍一忍,受了幾天鳥氣就原形畢露。
“打起來了?”
竹簾三叩抱柱,秋海棠的影子照在地上,聞風婀娜。封璘仍舊執筆畫着什麼,聽聞遲笑愚來報神色如常,筆鋒都不改流暢。
“死人了沒有?”
遲笑愚一窒:“好像還沒.......”
封璘冷嗤:“三寸鳥,七寸嘴。”
這是閩州一帶流行的民諺,意指幹打雷不下雨的膿頭草包。遲笑愚不解,問道:“真要是鬧出了人命,此事可就不好收場了。桑尚書本就對您修築炮樓頗有微詞,倘若再有人命官司,豈不是越發授人以柄?”
“要的就是授人以柄。”
封璘最後一筆落定,懸腕兀自欣賞,遲笑愚是唯一知道話中内容之人,半點不敢多話。
“你瞧這當今朝堂,上上下下待本王是真的臣服,還是徒有其表?”
“自然是陽奉陰違者居多。”
封璘眉峰輕挑,兵戈之氣斂于一雙深瞳,就成能破開鬼蜮人心的無形之刃:“授人以柄,也是予人誘餌,讓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魉聞着腥味兒顯形,倒省去本王挨個翻查的功夫。”
遲笑愚心頭蓦然大亮:“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在草原,何種情形下才能将鬣狗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