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關的大鐘敲響,一疊近一疊遠,把思緒反複拉扯。時空的距離仿佛不複存在,滄浪在渾噩中聽見了潮湧聲,厮殺聲,還有城門被撞開的轟隆,和楊大智懷抱血穢屍身的憤怒嘶吼。
紛紛然雜音擠滿整個腦袋,壓迫神經到極限,滄浪快要崩潰了。
便在此時,有個聲音排開擾攘,伏在他耳邊锲而不舍地喊:“先生……先生你看看我……”
滄浪動唇喊不出救命,胸膛劇烈地起伏,前襟後背都叫汗浸濕,猶有大顆汗珠不停沿頸側滾落。
那聲音猝然一沉:“去取解憂散來!”
“沒用的,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你沒法憑一點香丸瞞他一輩子。”一個女聲薄涼道,滄浪聽出來了,是玉非柔。
“本王好話不說二遍,别逼我。”
玉非柔似有怨恨難平,語調猛地揚高:“他害你流落關外、有家難回,多少次命懸一線,活得比野狗不如。而今一句忘了便落得餘生輕松,憑什麼?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道——”
怨聲未結,末一字消散在猛烈的嗆咳聲裡,她仿佛被什麼卡住了喉嚨。
“先生與我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置喙。解憂散,給我。”那聲音透着一絲陰戾,令人骨泛寒意。
流落關外、有家難回?滄浪一字不落地聽走對話,猶如最初開化的孩童,試圖從這些被怒氣震碎的字眼間拼湊他的前緣。
漸漸地,混沌好像被撕開了一道口,然而就在這時,房中卻突然飄來解憂散似有若無的香氣。
電光石火間,滄浪心頭倏然大亮——
過去這三年,每當他記起什麼,鼻端總會彌散開類似的香氣。再然後,多年形同死海的記憶僅僅不安了一陣,便又告靜卻。
難道是這香......
滄浪竭力掙脫黑暗的禁锢,他睜開眼,強忍着刀劈斧鑿的頭痛,撐肘探出手臂,渾身肌肉緊繃地去夠那爐香。
“咣當”一聲,粉揚末散,封璘和玉非柔皆是一驚。
封璘醒過神,松開滿眼惶遽的玉非柔,撲上來握住滄浪留在榻沿外的手:“先生,你醒了?”
“别讓我聞那香。”滄浪虛弱地,堅定地說:“拿走。”
封璘一怔,很快把手捏得更緊,柔聲道:“别怕,這香能治你的病,頭很快就不疼了。”
他比自己還小幾歲,此刻卻仿佛對待少不更事的孩子,絮絮地哄。滄浪從前總是被這樣的假象騙走信任,恨得牙癢,當下卻毫無反抗的力氣。
潑灑一地的藥粉越快散發出猛烈的香氣,滄浪咬破舌尖也無濟于事,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腦海裡剝離出去。他揪住封璘袍服的一角,拼命仰起身。
“求你,讓我想起來。”
他不想再做那個未知來處的可憐蟲了。
“我想知道自己是誰,求求你......”
望着面前啞聲哀告的人兒,封璘眸中一瞬息變化萬千。他收回視線,緩緩移向撂在桌上的孔明燈。
須臾輕淺一笑:“先生曾親手為我點過這樣一盞燈,願我歲歲年年安好無虞。等夢醒雨也住,我們再一起去海邊放燈,好不好?”
漸漸濃稠到化不開的香氣夾襲着意識,殘忍地割斷最後一根稻草。滄浪絕望而哀毀的眼神變得渙散,唇被人封住,在一個近于虔誠的吻裡跌入永夜。
鐘聲長鳴,浪卻息了,隻剩窗外雨斜風橫如舊。
封璘替滄浪撥開濡濕的發,比起瞻仰他的長生天,垂下的目光更加帶着摩挲的力度。
就這樣不知盯着看了多久,封璘終于離了榻,走到仍舊癱坐在地的玉老闆面前。
玉非柔呼吸紊亂,頸間指痕醒目,方才被攫住喉嚨的窒息感久未散去,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封璘的殺心。
“你要殺我?”玉非柔钗斜鬓散,難以置信地擡起臉,“我們一起長大,共過生死。在關外的時候,你可以連命也不要地從狼群手裡救出我,現在你竟然要殺我。”
封璘道:“本王說過,誰若敢對先生不利,我定不饒他。本王不通醫術,也知道受過重創的人最經不起氣血逆行。别以為本王看不出來,方才那一下,你想索的是他性命。”
玉非柔啞然,半刻迸出凄厲的一聲喊:“封璘!窩藏叛臣,在大晏是殺頭的死罪,倘若被人發現,你百死莫贖!”
“既如此,”封璘聲音裡沒感情:“玉老闆大可以出首告發,本王獲罪,朝中多的是人樂見其成。”
玉非柔無聲啜泣,二十來年的潑辣潇灑在這人的一句話裡,頃刻間土崩瓦解。“我肯麼......”
她慢慢低下頭,淚水肆意流淌,“我怎麼舍得。”
滄浪醒來已是在三天後。
封璘理好具報内閣的公文,左手邊的賬本上方擱着一張金箔拜帖,再往桌角是他那日從外面帶回來的孔明燈。輕紗薄帳,上書禱文,是骨架勁痩的蠅頭小楷。
“盼滄浪之水清兮,永濯我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