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堆書已經有些時候了。
幾乎每天晚上回來之後,我都會發現它們稍微變了變位置。
開始隻是非常微小的變化,如果記憶沒有出什麼差錯的話,這些玩意一開始是放在床上,枕頭邊,厚厚的一堆。
這的确是足夠令人印象深刻的,如果你也曾像往常一樣走進房間,将毫無防備的身體扔進枕頭,然後差點被一堆鋒利又古舊的兇器砸毀容的話,也會這麼覺得的。
簡直就是荒謬。
好不容易從陣痛中緩過勁,左眼眼角還在發出抗議。即使已經不是人類,但這絲毫不妨礙過于尖銳的精裝書将眼角撞開口子,它正在緩慢愈合着。
好歹不用上醫院,受過期消毒水和劣質硼砂繃帶的折磨。
我是這麼給自己鼓勁的,同時罵罵咧咧着将那堆書随便攏了攏,胡亂疊在一起,堆上床頭櫃。
高大的玻璃瓶裡裝着半缸水,一束過于飽滿的黃色風信子,垂頭喪氣搭在一邊。穗頭戳在頂層書籍的封面上,留下一串黏稠的痕迹。
我以為事情就該這麼過去了,但事實上并沒有。
厚厚一疊書,長了腿一般,從枕頭邊矜持地等待了幾天無果後,磨磨蹭蹭挪到床中間,扭捏不安地趴在那裡發出邀請。
我沒理它。
于是第二天直接跳上書桌,一開始是在桌角,和那堆我同樣從沒碰過的裝飾書一起發黴。
再後來急吼吼爬到正中間,就差對我的視而不見破口大罵。
直到現在。
它們均勻攤開,鋪滿房門口,擋住了所有進門的路。
我目瞪口呆。
一本本攤開的書,似乎是在張牙舞爪。不容置疑的眼睛夾在紙頁凹槽裡,蠻橫地命令你去讀它。
饒了我吧!
我甩甩沉重的腦袋,認命蹲下身,把書頁合起來放上大腿,費勁搬進房間,扔在桌上。空餘的手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和書們幹瞪眼。
書籍,這是個在我生命裡鮮少出現的詞。
随時随地準備逃亡的身體,并沒有足夠時間,投入所謂的适齡教育。盡管如此,安娜在神志清醒的時候,也還是曾為我的教育問題努力過的。
她會翻箱倒櫃找出一把斷了齒的梳子,一邊念念叨叨,一邊扯直那頭因沉湎悲傷而過無暇顧及的卷發。接近報廢的發梳齒輪裡卡的全是頭發,看着就讓人頭皮發麻。
通常情況下,安娜并不會在意這些微小細節,她梳完頭就放下梳子,哼着不知道哪個年代的流行歌曲,搖擺着身體去那口破木箱裡找衣服了。
而我則悄悄拿過那把梳子——動作一定要輕——然後替她清理幹淨上面粘連的頭發。
安娜倒是可以撒手不管,可是她并不知道,這把梳子之所以會變成這個殘疾樣子,正是因為有次她在看到自己的掉發後,驚恐到勃然大怒。
拿起梳子往牆上狠狠一擲,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劣質玩意就順理成章分了家。
這五馬分屍的慘象無疑加重了我母親的幻覺,她開始以為自己不小心殺死了什麼。誰知道呢?
或許梳子的斷齒輪有點像某種螳螂的前足,而那好巧不巧又與她童年的鄉村生活經曆有關?
總之就是,她發狂了,家裡一半的陶瓷碗都成了她的手下亡魂。當我回到家時,安娜正對着鏡子試圖練習如何與警察申訴。
地上滿是血線,發瘋的人是不會感受到疼痛的,當她踏在碎陶片上時,酥酥麻麻的刺痛感說不定是種别樣新奇的刺激。
我差點沒被吓死,匆忙撥打電話,在得知夜晚急診的醫療費之後,毫不猶豫選擇用舊衣服給安娜包紮——人生中唯一一條裙子就是在那時候壽終正寝的。
劣等薄紗與棉料,用生鏽的大剪刀拆成條狀,捆綁在傷口上,流血不多,但不知道會不會得破傷風。
但願别染上那種病。我闆着臉将繃帶——裙子的部分屍體——纏繞過四指,以便防止它因為松緊不合适而脫落。不然就隻有把我賣了才能換到治病的錢了。
“綁個蝴蝶結如何?”安娜笑聲輕快嘹亮,腳尖一點一點搖擺着,像個無憂無慮的孩童。我知道她還沒清醒,又或者根本是在裝瘋。
這是她的慣用伎倆,在她知道自己犯錯之後。她明白得很,一旦她表現出任何一點精神上的不适,我将會無條件包容她所作所為的一切。
她知道這一點,所以毫不猶豫地利用它。
“沒問題,媽媽。”我點頭,白色布料在指縫裡穿梭幾下,似乎是在嘲諷我不配擁有它的純潔。
蝴蝶結,我學會綁的第一個蝴蝶結,不是在母親溫柔拂過發頂的手下,而是在東區附近的禮盒裝裱店裡,那時他們正缺一個任勞任怨還能打能罵的非法童工。
“對不起。”液體砸傷手背,分不清到底是她的眼淚還是我的汗水。
“沒關系的,媽媽。我愛你。别管這些東西了,我會收拾的,現在,你隻需要好好休息。”我親吻了她的傷口。
“我會給你找到一所學校的。”她突兀地扯開話題,多麼信誓旦旦的保證,但就是不知道到那時候,我還有沒有命去上這個學。
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安娜居然真的做到了。那是個下着傾盆大雨的午後,跳蚤市場的臨時工頭通知用不着那麼多人,因為年齡小,自然成了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的對象。
據理力争無果後回到家,等待着我的就是笑意盈盈的安娜,和那張捏得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
“拖車中學。”我們湊在一起讀上面的字,字是手寫的,劣質墨水,沾了雨水的手一摸,字迹幾乎完全消散了。
“我相信你會更好的。”安娜親吻了我的發頂,如此小心翼翼,甚至帶着點讨好。
尖銳的鈍痛從指尖傳來,我回過神,一本大部頭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拖到面前,精裝書鋒利的一角頂着手指,陷進肉裡,傷口滲出的毒液腐蝕了書籍,冒着白煙的書角正大聲哀嚎。
連忙松開手,我歎了口氣。這不是個好兆頭。
盡管不想承認,但我有點想安娜了。
這是件很神奇,很難用語言去描述的事。家人永遠是個牽挂,家庭也永遠是個指望,盡管這兩者并不時時都那麼溫暖。
但是還不行,我現在還并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本能,鮮血的味道,人類脖頸下汩汩流動的聲音,都還是很輕易就能讓我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