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星皺着眉,正看得入神,目光細細打量着屍體的異常之處,滿腹疑問。
冷不丁的,耳朵忽地被人揪住!
她猛地一震,“痛痛痛”連喊三聲,瞬間便引得衆人目光盡數落在她與老仵作身上。
她脊背一僵,倏地閉嘴。
老仵作見狀,連忙向衆同僚賠罪,旋即轉身低聲怒斥谷星,“我道你懼屍膽寒,方才入門便惶惶難安,怎料轉瞬之間,如鬼邪附身,竟與那屍首相偎相纏!”
他一肚子怒氣,話音一落,卻見谷星抿唇蹙眉,一臉乖巧。
老仵作沉默片刻,心中又生出幾分反思,自己是不是訓得太重了?
他皺眉輕歎,語氣微微一緩,低聲道:
“我們仵作,為死者發聲,要持敬畏之心,你可懂?”
谷星讨好地眨了眨眼,乖巧點頭,嘴裡“懂了,懂了”地應着,腦中思緒卻如潮翻湧。
看來她離開後,那位假扮僧人的武官在禅房裡大鬧了一場,不止破壞了屍體,還破壞了現場,使得案件更加撲朔迷離起來。
她心念微轉,眸光下意識地往都承旨那處瞥了一眼。
奇怪他為何不随着太後一同離開,反倒留在此地?
老仵作似是看出了她的不濟事,直接遞了紙筆,幹脆讓她别添亂,隻在一旁記錄他的口述。
谷星識趣地接過,連忙沾墨,細細書寫。
半個時辰後,老仵作便得出屍檢結論:
“死者于禅定時點燃炭火,門窗緊閉,炭火燃燒,室内煙氣不散,緻使中毒昏厥,最終窒息而亡。”
“無他殺迹象,或為意外身亡。”
谷星抿了抿唇,心下沉思。
也怪不得老仵作老眼昏花,如今屍身僵直,膚色潮紅,宛如炭火中毒,而那原先清晰可見的勒痕、指縫間的血痕,早已模糊不清。
若非她先入為觀,恐怕也難以發現那細微痕迹。
可若隻當是尋常意外便草草收手,她又怎地給蕭楓凜交差?
而《大事件》的五千份銷量,又該如何确保?
她思索片刻,悄悄瞥向蕭楓凜,隻見這位刑部尚書神色淡漠,端站一旁,竟絲毫不見焦急,仿若不過是在加個夜班,毫無波瀾。
谷星無奈地望向房梁。
她來時,确認僧錄已死,屍斑漸現,無生還可能。
可那假僧人又是用了何種手段,讓屍體呈現出“炭火中毒”之象?
她用筆杆戳了戳太陽穴,卻理不出個頭緒來。
現下當務之急,是要設法提醒老仵作屍身的異常。
可她誤闖現場以及那密道一事,是斷然不能吐露半分的。
谷星手指微動,自手提袋中摸索片刻,便摸出一圓球。
她眉眼微彎,頓時心生一計。
她往前走了幾步,趁衆人不注意,尋了個僻靜角落,猛地身子一歪,仿若踩空何物,随即“哎喲——”一聲,狼狽摔倒在地,吸引了全場所有人的目光。
她揉着後腰,一臉委屈地從地上爬起,嘴裡抱怨連連,“這是何物?為何會在地上?讓我一不小心踩到摔倒!”
衆人見是那迷糊仵作,皆不以為意。
可就在此時,人群中一名小和尚陡然身形一震,目露駭色,聲音顫抖道:“那……那不是無念師父的念珠嗎?!”
此言一出,衆人神色陡變,方才意識到,僧錄的伴身念珠竟不知何時不翼而飛。
谷星垂眸,俯地找尋片刻,随即又在犄角旮旯之處拾得兩顆殘珠。
那假僧人雖刻意僞造屍身與案發現場,使之宛若意外,然而終究時機倉促,未能将散落在地的念珠盡數尋回。
正擡眸間,谷星便瞥見那雙不久前才看到的鞋履——那雙深藍绫布面,暗繡雄鷹之紋的武職官履。
而此鞋之主,正是那都承旨。
此鞋乃官制所賜,非他一人獨有。但他在目及她掌中那幾顆零散念珠時,面色驟變,青白交錯。
谷星垂眼,心中頓時有了定論——此人必然牽涉其中。
她微微一笑,将那三顆念珠遞予小和尚查驗。
小和尚仔細端詳一番,鄭重颔首,“确是無念師父所持之物。寺中僧人所用沉香木念珠本就稀少,更何況無念師父素來清貧,不喜更換,故其念珠色澤較深,極易辨識。”
蕭楓凜聞言微微颔首,目光望向老仵作,途中不忘掠過谷星,“可确定此乃意外?”
老仵作連忙拱手,“依眼下所查,死者确顯炭火中毒身亡之态。然而……此案多有疑點。”
方才他尚未下定論,此刻卻因那念珠,隐約浮現的可疑之處愈發清晰。
“若此人果真因石炭中毒死于蒲團之上,那屍斑當聚于腿部、臀部,然而……此人屍斑竟多積于背部。”
他微頓片刻,似又想起什麼,繼續道:“除此之外,雖不甚明顯,但其面部、頸部,乃至雙手之間,皆有細微痕迹。”
谷星聞言,上前湊近細看,雙眼微亮,心下暗贊——果然專業之事,還需交予專業之人。
她斂去神色,微微颔首,随即看向蕭楓凜,道出老仵作未明言之意:“需開膛驗肺,以證死因。”
然而此言一出,便被那都承旨厲聲打斷:“僧錄乃朝廷重臣,豈能随意剖屍?!”
谷星側目望向蕭楓凜,見他眉心微蹙,心知此事棘手。
然而不過瞬息,蕭楓凜目光輕掃過那具屍身,回道:“既如此,那便待明日一早,得皇上特旨,再行剖驗。”
言罷,他微微一笑,視線又落向都承旨,“僧錄乃朝廷重臣,卻猝死于寺廟當中,死因不明。蕭某身為刑部一員,領皇上俸祿,自當為聖上分憂,查明真相,還僧錄一個公道。”
蕭楓凜言盡于此,在場衆人皆心知肚明。
都承旨縱使面色不悅,亦無可辯駁,唯能拂袖而立,沉默不語。
氣氛頓時詭谲起來。
老仵作久曆官場,深谙其中門道,低聲嘀咕,恰被谷星捕捉:“奇也怪哉,蕭大人今日并無當值。為何會出現于此?”
谷星一怔,險些沒繃住神色。
還真是加班?
“那他為何在此?”蕭楓凜的突然出現,讓她的馬甲差點捂不住……
“不知,或是得了何人的密報吧。”老仵作搖搖頭。
然話音未落,他便輕咳一聲,重拾公事神色,揮袖指點谷星:“還愣着做甚?過來助我勘驗現場。”
門窗正如那雜務僧侶二人所述,唯一的出入口,正是被他們撞開的房門,此刻門鎖已然分離,虛掩而開。
而那窗戶之所以緊閉難啟,乃是因其後堆疊了數沓經書,嚴嚴實實地将其抵住。
屋内無外人足迹,亦無拖拽、打鬥或竊取之痕。除卻谷星方才拾得的三顆念珠,其餘念珠皆不知所蹤。
一側爐盆中,炭火餘燼微紅,顯然已然燃盡,唯殘存絲絲焦炙氣息,彌漫在空氣之中。
谷星垂首記錄,卻蓦地察覺,老仵作自始至終未曾提及遺書一事。
她眉頭一皺,轉眸望向書案,心中一沉。
原本夾在佛書之中的那張紙,此刻竟已無蹤!
她驚愕片刻,心知此案恐非一時半刻可解,心下暗歎,隻得尋機提醒蕭楓凜。
谷星環顧四周,總覺房中有何處不妥,卻一時難以言明。
正沉思間,忽聞旁側一人驚呼:“大人,這裡有不明指印!”
谷星循聲望去,隻見一名同僚手持一卷《金剛經》,而那潔白的紙面之上,赫然印着一道觸目驚心的黑色爪痕!
她猛然倒吸一口涼氣,心髒幾乎漏跳半拍。
——那黑指印,竟是她的!
谷星兩眼一黑,恨不得現場将自己的指紋給磨沒。
這應是她在床底尋找密道機關,沒找着後摸了一手灰,卻未曾擦淨。而那金剛卷因紙面微濕,較他物更易留痕,竟将她的指印清晰顯影。
命案現場裡唯一的可疑指紋,竟是她的……
谷星心中狂跳,臉上神色不由得微僵,視線在衆人間來回掃動。
該不會有人懷疑到仵作頭上吧?
蕭楓凜目光落在那黑爪印上,微微眯眼,旋即沉聲吩咐:“比對指印。”
言罷,寺中鐘聲響徹天際,三更已至。
然眼下調查陷入僵局,屍體無法剖驗,死因難辨,究竟是人為謀害,抑或意外身亡,皆無定論。
蕭楓凜見衆人困乏,索性不再強求,當即吩咐留下幾名守衛看守現場,其餘人等皆退下歇息,待明日皇上旨意送到後,再行後續之事。
谷星随老仵作在僧人安排下,分得一間單獨的僧房。按理而言,仵作無品無階,身份甚至不及尋常庶民,若非仵作年邁,怕是要與衆人同住公房。然而此刻,她竟也得了一間單獨房舍,雖不寬敞,卻也免去了諸多不便。
不愧是長雲寺,有皇室香火庇護,果然财大氣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