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與這裡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垂下眼睫,指尖輕拂宣紙,思緒漸沉。
“晉國如今不過區區九十萬餘衆,而那個世界,人口卻是晉國的八千倍。”
“如此龐然之數,尤以皇城邊上這般人煙稠密之地,豈能僅憑自給自足,或宗族鄰裡相扶持而運轉?于是,諸行百業應運而生,各司其職,共同維系這世道運作。”
“治病救人的郎中,為人伸冤的訟師,操勺掌鍋的庖人……人人各有所司,彼此倚賴,而又環環相扣。”
言及至此,她頓了頓,眉眼間浮現出一抹懷念之色。
“在那個世界裡,‘我’一出生便有幹淨的水源,牢固的屋舍,健全的社會保障。”
“病了,隻需撥一串數字,便有人驅車趕來救治;餓了,随手一點,飯菜便會送至家門前。”
“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似乎本就該如此。”
蕭楓凜靜靜凝視于她,眉間微蹙,似有不解,卻并未出言相擾。
谷星迎上他的目光,聲息漸沉:“再一睜眼,我便回到此處。我曾以為,憑這多出來的記憶,足可護己,亦能救我所珍之人。”
“更曾以為,金銀可解世間萬難。”
“但如今回望,方知金銀不過是解決萬事的第一步。而我又并非三頭六臂的能人,不過是立于先人之肩,享其積累的餘蔭——無論學識、法度,抑或安穩身份,皆非自身所得。”
“然而如今的我,餘者盡失,僅存學識。我既未能挽救尚存一息的生命,也沒能勸回那些被觀念和制度束縛住手腳的人,更沒能阻止尚未獨立的孩子被歹人拐走,誤入歧途……”
“那些人不是‘其餘人’,他們是我的朋友。”
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命運碾碎,才意識到,困住他們的不隻是貧窮,而是這個世界的規則……
谷星忽然想起她在大一的第一個寒假時,被來拜年的親戚圍攻追問,衆人皆疑惑“社會福利”這個專業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倒也不怪大家不清楚,畢竟這門學科冷門至極,整個系竟隻招得谷星一人。而就連谷星,也是因為專業調劑才無奈接受。
她脫口而出:“社會福利是一門緻力于讓社會中的每個人都能獲得幸福的學科。”
此言一出,滿堂寂靜,親戚們齊齊皺眉,神色警惕,面面相觑,仿若聽聞了什麼邪門歪道,連連追問:
“這真是正經大學的專業?不會是誤入了什麼邪教組織吧?”
谷星無奈,隻得搬出教科書上的官方說法:
“社會福利是為了保障國民安定生活所推行的社會政策,涵蓋醫療、教育、民生等廣泛領域。狹義而言,指針對低收入者、身心障礙者、年老體弱者等群體,提供援助以緩解其生活困境的一系列支援活動(*注)。”
然而衆人依舊一臉茫然,聽得雲裡霧裡。
于是又問:“那畢業後一般都去哪上班?”
谷星眯起眼,心中不禁冷笑,終是道出他們期待已久的答案:
“居委會。”
此言一出,衆人神色一松,紛紛交換眼神,點頭如搗蒜:“居委會也不錯,四嬸的大兒媳婦就在街口的居委會上班。”
社會福利便是如此沒有存在感的學科,富足之時,人怨其無用;困厄之際,又恨其不全。
再者,所謂向善之人……
谷星嗤笑,系統那日之言,她隻覺好笑。她何曾是向善之人?這門學科,她不過是被迫接受罷了。
她擡眼看向蕭楓凜,嘴角微微一揚,笑意淡然:
“你說得不錯,這世道如何,于我而言,本毫無幹系。”
“我所求,不過是自己安好,朋友安好,所重之人安好。”
“可——”
她眸光流轉,終是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你我早已在不經意間,踏入這片泥濘,想要全身而退,又豈是易事?”
“若人人都隻求自保,最終,便無人可保。”
“你以為,我是在救那三萬流民?”
“你卻不知,我是在自救。”
“你莫要忘了。”
“我本就是那三萬流民之一。”
她目光如炬,直視他的眼,字字泠然,聲聲入骨:
“而你,蕭楓凜,又如何能保證,日後不會自高位跌落,淪為那三萬人之中的一員?”
說起此事……
谷星微微眨眼,心中有一事始終想不透,越想越覺蹊跷。
這古代,最講究宗族支援,然蕭楓凜竟無親無故,無宗無族,卻能在這等天崩開局之下,年紀輕輕便爬至高位?
不過這小說本身就是個在bug上長了個故事,若真要細究其中因果,最終難受的,怕是她自己……
她暗歎一聲,收斂思緒,回過神來。
這一番話說下來,也不知蕭楓凜是否能消化得了。
她既難以以現代的制度框架去要求古代的社會運作,亦無法以現代人的認知标準去批判古人的思想頑固與自甘困厄。
李豹子、雲羌,以及阿秀能忍受她的瘋言瘋語,多半是因相處已久,縱容慣了她。
可蕭楓凜不同。
兩人自初見之時,便是互坑互怼的光景,若此刻他當真要做出何等反應……
谷星倒也不覺得奇怪。
蕭楓凜見谷星不再言語,這才緩緩開口,語氣依舊淡漠,然目光深沉,緊鎖谷星,
“我竟不知,你竟懷有如此宏遠之志。”
他一早便命人查探谷星的來曆,然而所獲之情報卻令他愈發疑惑。
此人竟毫無過往,仿若憑空出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