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歌立在了原地。
心情蒙蒙亂。
這幾日做夜宵,他隻是給錢,點菜,她默默收錢,做飯。
并沒有交流過“錢”這個話題。
一片霧茫茫裡,她終究剝開了心裡的那層層洋蔥,露出熱辣辣又鮮嫩的笑容。
她莞爾一笑,像是在自嘲自己蠢笨。
這才明白一切。
“要。”
上輩子和這輩子,她都沒想過,從袁砺的身上賺錢。
那會提醒她,他們本就足夠明顯的區隔。
現在,她明白了。
提醒她的人,是他。
他要她看明白,拒絕和接受,本就沒有區别。
她也是笑着,對上他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要就是要了。
她從夢中醒來,袁砺就已是過客。
她不需要他提醒。
很清醒。
“好,吃完給你。”
他像是無事發生,拿起筷子,撈了一口面,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看着不餓。
等候錢的時光,也變得格外漫長。
終于——他吃完了,筷子扔在了桌上,站了起來。
他站定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巧就在林月歌對面,堪堪半臂距離。
微微的汗味,攜着烈陽般的熱,是獨屬于袁砺的氣息。
她背脊發緊,這不是一個安全的距離。
幾乎是反射的動作,她邁着腳步往後退去。
卻被他的眼神給釘在了原地,他滿眼寫着:聽我把話說完。
等同于侵略的脅迫,她見過這樣的袁砺。
在那個夢裡,她滿是讨好地要靠近,卻被他用差不多的眼神給定在了原地。六月飄雪般,熱騰騰的氣兒還來不及飄就凍上了。
半晌,那個眼神終于變得溫潤了一些。
溫潤到疏離。
“每天都在讀書,真好學。”
“還這麼努力地攢錢。”
“上進,還是野心?”
他比她高得多,哪怕是低頭,吐出的氣息隻是微熱地掃過她絨絨的發縫,漸漸地褪去了原本的溫潤。
他的眼神最終落在她襯衫口袋邊,那裡,一支鉛筆悄悄地冒了一個頭。
分明是在廚房裡一邊幹活一邊用功的證據。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對你來說,我家隻是個跳闆。”
林月歌心頭微涼,他的拷問,來了。
自從再度踏進袁家的門,她每日裡謹小慎微,猶自心慌不已,思忖着,袁砺似是對她沒有了夢中那樣的反感。
尤其是他表現出對自己做飯手藝的認可之後。
她很忐忑。
這樣的袁砺,她很陌生。
從前,她絞盡腦汁想讓他喜歡她的廚藝,求而不得。
如今,她熟悉的袁砺,回來了。
唾棄她,她反而安心了。
她來不及咂摸自己稍縱即逝的一個又一個念頭,腦子像是車窗外倒退的風景,模糊到失序。
該怎麼回答……
怎麼回答都是錯。
她無言的樣子,終是坐定了這個罪名。
袁砺視線落在她圓潤的耳垂上,白膩又粉紅。
胭脂玉一般。
她說不出為自己辯護的話,袁砺一針将她隐匿的心思挑破,見血封喉。
“我……”
她想說些什麼,對上袁砺,烏黑的瞳仁深不見底,在這片海裡埋着些什麼,一旦動蕩起來,又發出轟鳴的水聲。
她似乎隻要一對上,就要被裡面裹藏的兇獸擄走,鮮血翻湧。
她終于找到了一點音調來。
“沒錯。是這樣。”
豈不很好?
他這樣看待自己,愛錢也好,野心也罷,沒什麼了不起。
袁砺并不喜歡功利心強的女孩子,女主自會出現,何必自證清白,博取好感。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往身上攬。
“沒有野心,我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做什麼呢,我可以安安穩穩地,待在家鄉,等着嫁人,生孩子,過完一輩子。”
“是的,我需要錢,我有野心,我想學習,去參加考試,念大學,去見自己沒見過的風景。”
“你把它稱為野心,那就是吧,但——”
“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
“袁砺,你……”
她想說,袁砺,你沒有感同我的身受,我的世界裡,連企圖發光,都是錯。
袁砺,你是生下來就在正道上,你的心,你的人,不可能和野這個字搭邊。
我并不期待你的理解。
可我一直想要被你看見。
看見那個,無論如何也想要靠近你,取得一些溫暖的我啊。
那是她在夢裡,臨死時,心心念念,想跟他說的一些話。
可話到嘴邊,她卻覺得可笑。
她和他并不熟。
說這些有的沒的,掏心掏肺麼?
她承受着袁砺幾乎陰冷的目光,止住了。
沒必要剖白自己了,縱使打開心扉,引來他的一些同情可憐,那又如何?
林月歌定在那裡,像是被雪壓彎了的竹子,渾身筋骨噼啪作響。
站着。
定着。
不曾矮過一分。
不知過了多久,她身前那迫人的氣壓卷成一道風,離開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裡涼涼的,好像濕了一片。
她什麼時候哭的,還這麼多的眼淚。
模模糊糊地看到,桌面上,整齊地放着三張紙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