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挂着的屍體在夜風下搖曳,發出簌簌聲響。
地上散落了一堆小孩兒的衣服。
一隻瘦骨嶙峋的灰色耗子從衣服底下鑽了出來,飛快地竄進了森林中。
鐘盈靠在牆壁上,迷迷糊糊地守着火光打瞌睡,她的頭無意識地一點一點下垂,時不時猛然停頓一下,嘟囔着又清醒一點,不敢真的睡死過去。
抱枕裡塞滿了草葉,變成枕頭。原來填充在裡面的毛毯,變成了真正的毯子。
一個人在荒野裡過夜,鐘盈并沒有感到恐懼。
她并不膽小,她曾有過很多次獨自穿越山河峽谷的經曆。
她對未知有着無限的好奇,也有足夠的警惕,還有反複錘煉出來的,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
不過這次的意外實在太多,鐘盈在樹洞裡灑滿了驅逐野獸和遮掩味道的粉末,仍覺得不放心。
草叢中的蟲鳴戛然而止。
鐘盈的瞌睡一瞬間飛了,她屏住呼吸。
經曆過人類狩獵的野獸會将與“人”和“□□”關聯的記憶一代一代地傳了下去,它們天然知道遠離人類,不輕易進行攻擊。
西岸森林中的野獸們,本應該也具有這樣的生物本能。
然而在一百多年前,人類撤出了森林。
對硝煙味和人類的恐懼,逐漸開始淡化。
棕熊以和它龐大身軀完全不符的靈活速度攀爬着橡樹。
茫茫荒野中,夾雜着刺鼻臭味的誘人香味,吸引了不止一位來客。
棕熊是到的最快的那一批。
然而就在它奮力攀爬的時候,風向突然改變了。
其中蘊含的水汽變得濃郁。
對于生活在無人荒野的動物們來說,風裡面蘊含着無數的訊息。
如果距離足夠近,又不幸地出現在上風口,狩獵者們可以根據風辨别出食物的位置,競争者的訊息,而食物們也能根據風感知狩獵者的到來,安全的逃跑路徑。
又來了一位實力強勁的競争對手。
棕熊看向暖黃的樹洞,做了個準備離開的假動作,暗地裡卻張開血盆大口,朝着樹洞撲去,打算先下手為強……然而對手全然不買賬,它蠻橫無理地直接發動了攻擊,巨大的熊爪失了準頭,拍向樹洞的下方,在橡木上留下深深的爪痕。
棕熊落到地上,迎頭沖着搶食的不速之客發出猛烈的咆哮。
那叫聲起初澎湃響亮,聲勢浩大,慢慢變得低軟,尾音變得顫抖而嗚咽。
黑暗裡。
無數趕來的狩獵者停住了腳步,它們驚疑不定地辨認着空氣傳來的訊息。
棕熊夾着尾巴逃跑了。
四周再一次恢複死一般的安靜。
極端的寂靜中,一切的風吹草動都被無限放大。有什麼東西順着橡樹攀爬上來,它似乎很小心,幾乎沒發出什麼動靜,卻讓鐘盈密密麻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潮濕的水汽和腥氣,随着對方的靠近蕩漾在空氣中。
終于,它來到了在樹洞外,那些細小的動靜消失了。
它沒有下一步動作,卻存在感強烈。
草簾像粗糙的防盜門,那些不甚密實的孔隙像一個個貓眼。
貓眼外一片漆黑,不是因為天黑,而是因為被堵住。
于是黑暗變得具象化,擁有了形象的紋理,擁有了生動的起伏。
鐘盈将刀柄緊緊握在手心。
她透過稀疏的孔隙向外看,宛如管中窺豹,盲人摸象,隻看到了具象的黑。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黝黑的水怪好像天然的屏障,将荒野中的小小孤島包裹。
那是怎樣的一個怪物啊,它有着流暢的身軀,蹲坐在那裡,比最高大的橡樹還要高大,幽綠色的豎瞳宛如漂浮樹梢的鬼火。
它渾身布滿了黑洞般的細碎鱗片,将所有的光源吞噬,比最黑的夜還要黑。
它有着粗壯的四肢,薄如蟬翼的蹼将有着尖銳指甲的利爪相連。
它所到之處遍布水漬。
樹洞裡傳來的心跳聲宛若擂鼓,水怪緩緩矮下身子,透過稀疏的孔隙向裡看。
裡面住着一個“人”。
她圓睜着雙眼,好像忘記了呼吸。
看起來不是很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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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飽餐了一頓後,水怪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卡塞爾湖區遊蕩。
它的蘇醒向來沒什麼規律,它的行程也向來不怎麼固定:暗河,溶洞,沼澤,濕地,卡塞爾湖蛛網般的支流,亦或是沒有水流的鹽堿地……
人類總是對怪物有偏見,認為水怪隻生活在水裡,樹妖會害怕火焰。
實際上水怪可以上岸,樹妖的弱點也沒那麼明顯。
任性的怪物們隻是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的生活方式,就像人總喜歡活在舒适圈裡。
水怪聞到了“人”停留的氣味。
它想來,就來了。拖着濕漉漉的身軀,輕易地上了岸。
鐘盈沉默着,外面那個不知名野獸也沉默着。
夏天的晚上好像有些悶熱,鐘盈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看着草簾被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