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英知曉他的意思,将藥碗放下:“這些藥,大人先喝了吧。”
裴如瑛頭腦昏沉:“你無事麼?”
還英看着他:“我曾經得過疫病,但好了,所以我不會得了。”
說罷,她便離開了。
裴如瑛看着黑乎乎的藥汁,微笑着一飲而下。他不怕死的,隻是希望死的值一些。
窗戶漏風,将油燈吹的亂照。昏暗的光,在紙上忽閃。
他提筆,寫下此生絕筆。
給許久未見的父母。
“父親母親,如瑛不孝孩兒敬上。
從前孩兒隻覺天地寬闊,趁年少去走一遭。這二十年來,給家中添了不少麻煩。孩兒未盡膝下之孝,就要先離開這人世了。
夫子所言,生死有命。人終有一死,希望父親母親莫未孩兒傷心流淚。
若再來一次,孩兒仍不悔當初,望父親母親理解。若有來生,必當還今生養育之恩。”
第二封,是給沈昭的。
“見字如晤,昭昭。
臨行之前,我曾誇下海口,最慢不過三月,可如今好像要下輩子了。
我最後悔,便是沒能放肆一回,瘋一回。我們之間,隔着道義禮法。
我不敢,我懼怕,我鄙夷。
可真當臨死之際,我隻後悔,當初為何不拘着自己。我那日,就該趁着那場大火帶你走的。
是我,瞻前顧後不夠決絕誤了時機。
你可還記得,我說想與你看花燈?
為何呢?
因為那日,我見你同齊琅一起看了花燈。我忽然就妄想着,若是我能與你看一次就好了。燈火闌珊,在你身旁。
我大抵本來就不是個君子,從第一次見你,我就已經心動了。那時,我第一次覺得,我就是自己最鄙夷的好色之徒。
若是有下輩子,希望你是個尋常家的姑娘,不要背負這亡國之恨。我知道你從不如表現的那般開朗活潑,心中壓了許多事。
可我窺不到你内心,隻能盡力幫你。
我隻恨自己沒有能力,不能讓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困在王宮與困在一方牢獄有什麼區别呢?不過是王宮這座牢籠大了些。
要活着,要快樂。
若昭昭再遇一個良人便好了,不過不能比我好。這樣的話,昭昭怕是會忘了我吧?
此生唯有二憾:一是昭昭,二是未見海清河晏。
願卿安。”
紙太小了,他沒說完。可真要說起,這桌上的紙也不一定能寫下。
他不敢奢求,唯許她平安就好。
翌日,裴如瑛拖着病體出門,邊走邊咳嗽。這裡的人幾乎都倒下了,除了還英。
臨城的天空,是灰的。
一抹亮色出現的時候,顯得尤為不真實。遠處,停了一輛黃色的馬車。
裴如瑛看向遠處車馬:“咳咳……還英,你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馬車在隔離的交界處,裴如瑛怕将人傳染了,不敢靠近。
還英玉過去車上人說了兩句話,回來時滿臉驚喜:“大人,她是找你的!”
“找我?”
他沒注意到,馬車上的人也跟着還英來了。
女子掀開帷幕:“裴先生。”
裴如瑛愣了愣:“秦姑娘?你怎會在此?”
“自然是來解燃眉之急的。”秦婉儀掏出一張紙,遞給裴如瑛,“還沒來得及道謝,多謝裴先生告知我父親下落。”
裴如瑛将紙接過,打開看了一眼,有些迷茫:“這是……”
“裴先生有所不知,燕國有暗道。這暗道之下,說不定有先生需要之物。”秦婉儀低頭看了眼還英,方才這女孩三言兩句便将自己問個清楚,是個可造之材。
裴如瑛又細細看了看,終于看懂地圖的意思。他問道:“這地圖,是誰給你的?”
“先生覺得呢?”
“是……她麼?”
秦婉儀隻搖了搖頭:“不是。”
“那是誰?”
“自然是王上。”秦婉儀看出他眼中的不可置信,“此為考驗,王上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你不聽命令來到這臨縣,王上沒有處罰便是好了,所以給你個繩子,這活路還得你自己尋。”
他有些不敢信:“是…這樣麼?”
“我自是沒有理由騙先生的。”秦婉儀又掏出來一封信,“這是手書,至于為何讓我來,自然是不想聲張。”
裴如瑛看了眼,卻是是齊琅的手筆。
秦婉儀:“既信送到了,我也要去江南了。,親的遺體應該也在回江南莫路上了。”
她踏步,揚長而去。那一抹黃色,最後也消散在灰暗中。
裴如瑛站在風中,看着那張地圖,心中久久不能平息。他,沒有被抛棄麼?他所效忠的君王,沒有錯……
後來,他便按照地圖上的暗道,在密室中尋到了許多東西。有書,有一些錢财,還有他想要的……藥材。
他看着那些東西,壓抑了許久的内心終開心了一次。臨城,有救了……
他看着那封地圖恍惚,真的是齊琅麼?
他調試了幾副方子,見有了成效便立馬叫人熬了喝,疫病終于被控制住了。
那暗道中的東西,他隻拿了藥材。臨行前,他将地圖燒了。
還英尋他,遞給他一個荷包。
“這是什麼?”
還英回道:“紅蓮,夠你種一池子了。”
裴如瑛接過,朝她道謝:“多謝。”
“你是個好人,祝你能與心愛之人相守一生。”
裴如瑛第一次聽到享受一生這個詞,有些疑惑:“相守一生?”
還英點了點頭:“對啊,幸福也好,快樂也罷,倒不如相守相伴一生。我阿爹也愛我阿娘,可最後不也沒能白頭偕老麼?”
相守一生,這個詞已是最大的祝願。
結為夫妻,百年好合?這些,都是他不敢祈求的。
“謝謝你的祝願。”
*
裴如瑛已經給沈昭梳好了頭發,他将手松開:“好了。”
“裴大人的手藝不錯。”
他卻見面解釋:“我未曾給别的女子梳過頭……”
“裴大人多慮了,我隻是誇贊一番。”
“罷了,你也不在乎這些事。”裴如瑛看着她,沈昭從不是拘泥情愛之人。
“無事,我便走了。”沈昭看了眼門外,“裴大人也該出宮了。”
“我還是想問一遍,那地圖可是你畫的?”
沈昭聞言,笑了笑:“燕國地圖,你覺得還有誰會畫?”
“那為何秦姑娘說,不是你……”
“你覺得呢?我隻是畫了這地圖,其他的裴大人不應該問我。”
沈昭這應該是變相否定了,他聞言心中也有了判斷。
裴如瑛和沈昭一前一後出來,他看了眼了外面的破奴,立馬折回去湊到了沈昭的身邊,他伸手去理她的頭發:“别動,頭發亂了……”
沈昭知道他有意為之,索性也任由他去了。
可破奴就在一旁,直直地盯着兩人。
“裴大人,還沒理好麼?”
裴如瑛笑了笑,收回了手。眼見着他就要走了,裴如瑛開口道:“下次,昭昭可否告訴我發生了何事?”
何事?沈昭沉默不語。
“我先走了。”
沈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破奴湊了過來:“姑娘要回去麼?”
“回去吧。”
破奴好像不并未因沈昭開口說話而驚訝,隻應下:“是。”
裴如瑛在燕京所遇之事,有點超她的預料,他以為裴如瑛是誇張了,卻沒想到他真的差點死在了燕京。
沈昭病愈之事,宮娥立馬通知了齊琅。
齊琅知曉沈昭恢複了,心情暢快:“阿楚從前不喜歡與人說話,如今可願意同我多說會兒話?”
沈昭見他每一眼,都會回想起那些燕國亡靈。
齊琅看着她,伸手要摸他的頭發:“阿楚今日的頭發,好看。”
她的觸碰,要比往常更讓她抗拒。
齊琅摸了摸她都頭發:“為何不說話?可是嗓子不舒服?”
“王上,妾乏了。”
這是她自出宮那日以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冷漠,不帶任何情緒,像是疲憊極了。
“那阿楚好好休息,我改日來看你。”齊琅沉浸在喜悅中,全然未察覺她已判若兩人。
這裡,卻是如同囚籠一般。
破奴在門口處默默站着,他相信着,守着姑娘就好。有一個聲音在他腦中一直提醒,保護她,守護她。
他不受控制的想着,像是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