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都城,雨夜。
雨打梧桐葉,接連不斷的雨聲從外面傳到室内。暧昧的光影在帳中交錯,菡萏花香萦繞在潮濕的空氣中。
“我要,嫁給齊琅了。”沈昭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來,将旖旎打破。
一旁男子聞言僵住,像是被潑了一頭冷水。燈火映在男子臉上,他眼中淚光閃爍,他沙啞的聲音伏在沈昭的耳畔:“你說什麼?”
他的手仍橫在她的腰間,沈昭能感受到他指尖從溫熱變得冰涼。
“裴如瑛,我要當王後。”
*
“《殘卷》有記:東風破,有國沒。殘骸泣,寒骨熱血淌泥沙。嬰是孩童作糧将,野食天地活物。舊憶裡,夜半常夢莺啼。”
茶肆說書人的聲音戛然而止,被桌上的茶盞翻然倒地的聲音所代替。
空歇間,是馬蹄聲……
沈昭聞聲,莫名覺得心慌。她起推開一旁雕花木窗,卻見:八百裡長街已被身披甲衣手持彎刀的鐵騎攻占,後方是煞紅的死寂。
南涼軍,在殺人。
她連忙道:“雲姝,馬上回宮!”
燕王已答應簽下南涼的勸降書,今日是簽定盟約的日子。
沈昭與侍女疾行在被哀嚎和陰沉籠罩的燕京街頭,她身體一僵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了什麼。
“公主,怎麼了?”侍女見狀忙問道。
南涼詐降,意在屠城。
風聲鶴唳,連綿不絕的慘叫化作了她心頭的絕望。
一陣寒風吹來,趙行均卻是熱血沸騰。身為南涼大将,南涼帝王的心腹,他便是為收複燕國而來。
這用滿地屍骨鋪的,便是他的青雲路。見慣了戰場厮殺,滿地的血腥并不能撥動他的情緒。
狼見了血,會更加貪婪。
他策馬奔在前,心情似乎大好:“燕國王宮,不留活口。”
一聲令下,南涼大軍如洶湧惡潮,傾巢湧入宮門……
逼仄昏暗的王宮中,彌漫着血腥味。沈昭繡鞋踏過的土地,交錯着泥濘的血印。
女子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暗道中極其明顯,沈昭早已意識到身後的人影已消失不見,可她不能回頭。
南涼軍已封鎖宮門,是有備而來。她要盡快回宮,讓燕王早做應對。
可早在她到達皇宮前,南涼軍已将王宮血洗。
此刻,趙行均已将刀架在燕王的脖子上。而燕王卻是極其淡定,目光似有若無的盯着一處。
那處,他提前封死的暗道。
趙行均勾起唇角時扯到了臉上的刀疤,面目略顯猙獰。他迫切道:“燕王,可有遺言?”
燕王低低一笑:“南涼背信棄義,今日燕國覆滅,便祝新朝積禍,不久必亡。”
趙行均不以為然,輕蔑一笑将刀揮下。
頭顱掉落,濺了一地血。
僅一牆之隔的暗道中,沈昭倚牆癱坐。她目睹了父親的死……
轟鳴在耳邊響起,哭聲在黑暗處壓抑。
“昭昭記住了,國可改姓,百姓無辜。簽下勸降書可避免多少人傷亡,隻是要委屈昭昭不能當這公主了。”他慈祥笑意,于她腦中清晰無比。
她透過縫隙,看清了趙行均的臉。
每一根頭發絲,都能激起她心中千層浪。
外面侍衛的說話聲傳來:“禀将軍,燕國王室四十六人皆已斬殺,還有一個未曾找到。”
四十六人……包括她還未滿月的弟弟。
畜生!
“是誰?”趙行均擦拭着刀。
“燕國公主沈昭。”
沈昭聽到自己的名字,卻生出一種期待來,她有些期待被趙行均找到。
死了,就可以再見到他們了吧……
她從地上爬起,朝着宮外走去。她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回。膝蓋已血迹斑斑,可無人再予切問聲。
前方浮現一抹亮,到達卻迎來另一抹黑暗:屍體橫堆,血腥味撲面而來,一片片刺目的殷紅肆虐。
她過于激動導緻一陣幹嘔,癱倒在地。
殘陽漸漸被吞沒,終成荒月。
沈昭醒來,抱緊身體望向濕透的裙角出神。她忽瞥見地上斷裂的镯子,是雲姝的……
斷镯躺在血泊中,似是在訴求。
無力感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崩潰大哭。
鹿走蘇台,昔瓦流光。
若是大夢一場,該多好……
嗚咽不止,直到呼吸錯亂喘不過氣,她再度昏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夢:故國尚在,親人尚在,燕民尚在。不見血水浮屍,唯餘談笑生趣。
可寒意料峭直鑽夢境,将其攪得支離破碎。一陣若有若無的争吵聲,傳入了她的耳中。
“趙行鈞,你怎麼敢的!”
對面那人輕笑:“郭副将,斬草得除根。”
“燕王已簽下降書,你出爾反爾假傳聖令,看王上入了京怎麼治你的罪…”
“出征之前我曾受到王先生密信,王上要這賢君美名,可總有人要做這髒手的,王上自然也會理解我的……”
……
沈昭再醒時來隻覺渾身酸痛,額上的滾燙無一不在提醒她得了風寒。她撐着身體坐起,一陣冷風吹的她一哆嗦。
昨夜那若有若無的争執聲在腦海回響。
“趙行均。”她默念。
假傳召令的敵國将軍。
緻使她滅國的元兇。
殺害父王的兇手……
她過于激動,竟嘔出一口鮮血來。
“阿娘!阿爹!”
孩童的哭喊聲突兀響起,連帶着遠方傳來的馬蹄聲,一同落入她的耳朵。沈昭順着聲音看向遠處,南涼軍策馬而來,将屍骨踏的稀碎。
好巧不巧,南涼軍停在了那孩童的面前。
為首的男人沉默不語,倒是他身旁的男人率先開了口,“王上,他是燕國人。”
沈昭頭腦昏沉看不清東西,可聽到聲音瞬間滞住:這與她昨夜聽到的聲音一般無二,那人就是趙行均。
想起燕京慘狀皆因他一人而起,她渾身麻木。
被稱作“王上”那人仍舊沒有動作,一旁的趙行均抽出佩刀,吓得那孩童哇哇大哭。
衆人大笑,仿佛在看一場有趣的鬧劇。不知誰又說了一句,“一會兒就該尿褲子了!”引得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趙行均将刀擡起,狡黠一笑。
沈昭心中一驚,竟不管不的沖了過去……
父王也好,雲姝也好,她沒能救下。身為燕國公主的她,想要那孩童活着。
“夠了!”一直默不作聲的齊琅忽然開口,“欺負一個黃口小兒,說出去也不嫌害臊。”
趙行均收了刀,心虛的看了他一眼。
與此同時,沈昭已将那孩童緊緊護在了懷中。
齊琅看向突然出現的女子,提劍挑起她的下巴,冷冷道:“你是何人?”
沈昭被迫擡頭,對上那雙鷹隼般的雙眼。南涼的王上,這人眼中的殺意,撲面而來。
她順勢瞥了一眼旁邊的趙行均。
若是自己坦白了身份,唯有一死,或許還會連累這個孩童。她裝作懼怕的樣子,聲音發抖:“我……我誰也不是,是他的姐姐。”
一陣微風,吹起她額前碎發。露出白皙的皮膚,她眼神躲閃不安,像是受驚的鹿。
齊琅不覺眸光一閃,很快又恢複了陰鸷。
趙行鈞看向沈昭腰間玉牌,神色大變:“王上,她是燕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