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東部第一警署,審訊室長廊。
貝利冷冷伸出手,抗拒赫洛再靠近哪怕半步。
哪怕他們之間已經有足足三米遠。
“把你的臉洗幹淨,現在去洗,”警長努力保持平靜的聲線仍不可控制地出現了一絲絲顫抖,“左轉,到底右轉,我們有淋浴室。”
赫洛抱着雙臂,貝利的副手正拿着一包濕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臉,弄得她不敢亂動:“我說了三遍了,畸變體的血液暴露出空氣中十分鐘左右就會失去污染性,最久不會超過一刻鐘——而現在已經足足過去一小時了,讓我過去!”
“不行!”貝利尖叫道,“你這樣把嫌疑人吓死怎麼辦!人精神狀态本來就差!”
赫洛深吸了一口氣:“知道嗎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想立刻洗澡換衣服,你最好趁我耐心還沒用盡——”
“很恐怖!非常恐怖!!”
這男人都三十五了,膽子卻比十五的小孩兒還小,赫洛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嘴角的笑抽了兩下,眼見就要推開副手去把貝利“請”到一邊;就在這時,誰的手機猛地震了好幾下,發出一長串想忽視都忽視不了的滴滴聲——貝利低下頭,看着來電人姓名,臉色倏然變了。
一分鐘後,審訊室大門轟然關上,赫洛在萊恩·格林的對面,客客氣氣地坐了下來。
棕發男人擡起頭,眼下一片青灰,說不清什麼神情,看了她一眼。
他是熱心政治的公民,每年大選都會參加,所以自然而然,也認識這位剛才“救”了自己一次的女士的臉。
聖凱利托共和國總設有七位代理人,經過層層殘酷選拔,最終由上下議院任命,終身任期,分别駐紮共和國幾大城區。
她們常年遊離于常規政壇之外,唯一的行為守則就是保護“塔”與聖凱利托的存在,相比“政治家”這個稱呼,守護智械與義體的地獄三頭犬要更貼切。據報道,BD代理人夏洛特曾舉着一把黑市火槍沖進上議院,叼着雪茄冷冰冰地一擡下巴,緊接着槍頭隆隆一震,眼見要把所有人都給弄死;議會吓得當場麻溜修改了《義體管理法》某一争議性條款,連哄帶求一下午才把修正案和這尊瘟神一同打包請走。
總而言之,這幫人随心所欲慣了。隻要負責的部門不爆炸,工作自然有下屬去完成。
而赫洛·薩柯達裡,夾在這幫人中間,就正常得很異常。
與其他出身貴族的代理人不同,她是七大中唯一一個公民階層。
或許……是因為這樣,才親自出手救了自己一次?
赫洛靜靜坐着,一眼就猜出了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出于工作原因,她接觸過很多公民,每個人都會在某個瞬息露出這樣看“同類”的眼神,這種眼神她并不讨厭,但也不覺得自豪,畢竟她其實并不在意對方身份如何。
但如果這種認同感會讓他們更放松的話,她會好好利用的。
“剛才為難你的那位司法局執行官,在發生畸變後被順利擊斃了。”赫洛平時說話的聲音很和緩,低沉的基調摻着一些溫柔,是陳述的語氣,“現在你到了警署,這裡很安全,隻要配合調查、保持健康,是不會再出什麼意外的。”
她兩手交叉,放在桌面,聲音略微放輕:“如果有什麼要求,可以随時和警署提,他們都會盡量滿足。”
萊恩沉默地呼吸了一會兒,末了開口問:“謝謝,但他為什麼會……”
“嗯。畸變?”
“……”萊恩的嘴唇微微發抖,鼻尖皺起,猶豫了幾秒,才說,“我聽見了,他們都說應該畸變的人是我,不該是那個……執行官。”
警署的保密工作還真是做得稀爛呀。
赫洛保持着笑容,幹脆順着話茬說了下去,反正萊恩被關在這裡,短期内也沒機會出去了。
“最近确實出現了很多起畸變事故,大部分都和謀殺案有關,那些兇手們在殺人之後很快被抓,沒一會兒卻莫名其妙畸變了。确實很古怪。”她漫不經心地撐着下巴,“我還聽說,你不認為自己殺了亞當?沒記錯的話,那些人……”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殺了人對嗎?!”萊恩的情緒随着赫洛的話越來越激動,背後的手铐嘩啦作響,“不是我們殺的,真的不是!”
他愣了一下,臉色灰了一些,但還是艱澀道:“我承認——我承認我們當時是在吵架,吵得有點厲害,亞當生氣到摔了房門,他平時從來不這樣。我冷靜了一點,想了想,自己是有點急,就想去廚房先把早餐做了,他吃了飯之後說不定會高興一點……”
“……然後我就不記得了。”萊恩喃喃,“我走進廚房,然後我幹了什麼?我應該先去冰箱拿兩個雞蛋,切四片全麥面包扔進面包機,用平底鍋把煎蛋和培根都煎好,再給他的盤子加兩個草莓……然後我們會一起吃飯,可能會很沉默,但至少不會再吵架。”
“但我什麼都沒做。雞蛋還在冰箱裡,面包沒有切,草莓也沒有拿。”萊恩聲音越說越小,語調也越來越漠然,茫然到了極緻,就會什麼情緒也無法調動,“我舉着家裡最長的那把餐刀,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卧室,把他捅倒在床上。那張床單,我昨天剛剛洗過,應該很幹淨的,但醒來時,卻全部都是血。怎麼會全都是血呢?”
赫洛沒有出聲,連姿态都沒有變動一分,隻是靜靜坐在鐵椅上,像一位不會為任何故事動容的觀衆。
但這種冷漠正好是萊恩需要的。他掙紮着往前坐了一點,淚水已經不知不覺爬了一臉,仿佛無所可依的迷路者,抓住了路邊冥頑不靈的石頭來訴問:“是我幹的嗎?我真的殺了他嗎?我很愛他,我不可能殺他的,對不對……”
“萊恩,我很抱歉。但根據對樓監控和現場勘查的物證,綜合推斷,客觀上來說,是你實施了謀殺這一具體行為。”赫洛輕聲道。
“……”萊恩睜着血紅的雙眼瞪着她,胸部劇烈地起伏着。
足足十幾秒後,這個年輕人終于像受到了神罰一樣,張開嘴,崩潰地發出了極度隐忍、撕裂般的細長哭嚎,絕望至極地緊閉雙眼,肩部連帶整個背有節奏地猛顫着。
他把額頭克制地抵在冰涼的鐵桌上,隻留給赫洛一個亂呼呼的後腦勺。
“……”赫洛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她等對方哭了大概一分多鐘,最需要發洩的情緒都差不多發洩了之後,才慢慢擡起手,掌心向下,哄人一樣摸了摸他的腦袋。她知道萊恩是同性戀,異性間的肢體觸碰不會給他帶來太多額外的情感負擔。
“你說你們在吵架,”她慢慢地問出了問題的關鍵,“是因為什麼,能告訴我嗎?”
路上,她再度查閱了十八起兇殺案的審訊記錄。
有趣的是,嫌疑人有一個共同的特性。
他們……
都有吸毒史。
然而,就在萊恩擡起頭、依賴地望向赫洛,猶猶豫豫地張口,馬上就要說出第一個詞的時刻——
審訊室的大門被“砰!”一聲踹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