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似告别的話,令程芙心中五味雜陳,若方撷真一回去便要面臨酷刑責罰,她倒說不出“你該承擔責任”之類的言辭了。
“可我還是想和你一道放河燈。”
方撷真勉為其難地笑了笑:“明日黃昏,城門口見。”
由此一來,第二日黃昏,程芙便在弄溪河畔接過了方撷真遞來的一盞河燈。
河燈的形制大差不差,清一色都是荷花,不過每個人捧來,都有每個人各自的體悟。
譬如程芙便覺得這燈沉甸甸的很有份量,因為方撷真将燈遞給她時,笑得很難看。
遊人們往往會把心願寫在紙箋上,再放進河燈内部,任其随燈順水飄零,飄得越遠,心願越有希望成真。若有不識字的百姓,也可請人代寫,有的人熱心,免費便替人寫了,有的卻要收錢。
程芙與方撷真二人抱着河燈,走到橋頭才停。
兩人很默契,同時停下腳步,也默契地都沒有提筆寫心願。
像是所有進廟祈願的夥伴一樣,方撷真先問了個問題:“阿芙,你想許什麼願?”
“沒有想好。”程芙當真沒有想好。
方撷真卻笑道:“我呢,現在就隻想在雲州好生玩幾日,等玩夠了,再回水月谷……也許再過三年五載,我也和程大俠一樣威名遠揚了。”
其實不然,有魏澄的人命官司在手上,她未必能再活三年五載,而且她也沒有打定十成十的決心,仍有那麼一成念頭,在告訴她切莫回去送死。
誰不怕死?
何況她還這麼年輕。
所以方撷真逃到雲州來,一是因為害怕面對,二是因為她心目中最好的朋友在這裡。
“那就祝福你。”
程芙知道在紙箋上寫什麼了,她未急着動筆,繼續說道:
“即便來日我們分道揚镳,我也祝福你光明磊落、百歲長命。”
方撷真舌根好苦,她真想抱着程芙哭,說她不想回去承擔什麼狗屁責任,因為她怕死怕挨打,說澄意山莊能不能收留她,她勤快又肯吃苦,但她還有良心,做夢會夢見魏澄的死狀,她還有方虹的仇沒有報,武綠華還活在世上。
方撷真惡狠狠揉了兩下眼眶,沉聲道:“我也祝福我自己!我有學劍的天分,但我不擅長做機關,所以我就要花很多時間練劍,精益求精。我不求做什麼第一第二劍客,隻求報仇,報完仇再振興水月谷!”
程芙為“振興水月谷”幾個字瞠目。
熙熙攘攘的雲州城,燈火通明的弄溪,方撷真立在連片的明亮裡,語氣堅定:“隻要水月谷發揚光大,人們都會敬我怕我。”
這倒是真,程芙深以為然。
“你不知道,阿芙,從前我和我娘做生意,被欺負了,就梗着脖子和人争辯。現在遇見什麼事,别人知道我的來曆,都會讓我三分。”說白了,方撷真就是想叫别人怕她。
“好,”程芙點點頭,“我再祝你理想成真。”
語罷,程芙動筆了,當着方撷真的面,往屬于自己的紙箋上寫字:方撷真心想事成。
她沒有願望,不信許願,所以她不為自己寫。
方撷真笑逐顔開,不知不覺将程芙看得更重,又問:“阿芙,你的理想是什麼?”
“不清楚。”
“不能說‘不清楚’。”
專心寫字的程芙,于百忙之中抽空思索,忽的,從身邊奔跑過的孩童碰到她腰間的蜉蝣劍,蜉蝣劍直直往下墜了墜,又被她穩穩扶住。
六歲之前,程芙想到大漠深處玩;六歲至九歲,她想有栖身之所;九歲至二十一歲,她想赢過師妹裴雁晚,想鑄好劍;二十一歲至今——她沒有理想或者說目标,隻稀裡糊塗地活。
這也無妨,正如方撷真所言,有些人的路,本就是看不清的。
所以程芙坦然地笑了笑:“好,我清楚——我沒有理想。”
方撷真竟也望着她笑:“好啊好啊,這又沒什麼,這又不丢人!來,我們一起寫!”
方撷真好像有寫不完的心願,程芙便安安靜靜等她寫完,還特意讓開身位,免得擋了她的光。
兩盞河燈同時放入水面,伴着各自的漣漪徐徐遠去,在視線觸不到的地方遇見凫水的水鳥,才悄無聲息地分道揚镳。
*
翌日又是雨天。
客棧裡陰沉沉的,仿佛有烏雲大咧咧擠進來,方撷真誤殺魏澄後,難得睡得這麼安穩惬意,她真不想醒,偏偏有敲門聲響起來,逼得她睜眼。
是誰?
方撷真眯着眼撤下門鎖,掀眸,瞬間蒼白了面色:“……母親。”
是武紅英追來了雲州。
武紅英居高臨下睨女兒一眼,才把屋中陳設細細打量,不禁蹙眉:“你出門時不是帶了銀票?怎就住這種地方。”
因是煙雨蒙蒙的天氣,再華麗精美的陳設,都會遜色三分,方撷真卻不以為然,心虛道:“又不簡陋,窗明幾淨的。”
見女兒睡眼惺忪,武紅英眸中掠過一絲異樣:“你不請母親進屋坐坐?”
方撷真恍然大悟,連忙請武紅英進門,可惜沒有熱茶可以倒,她便不動作,低着頭站在母親身側,盡力不看武紅英的烏眼圈:“母親知道我來了雲州。”
“嗯。”武紅英啞聲道,“你叫我好找。”
眼眶忽有些紅,方撷真心尖的酸意止不住:“伏光門找上來了?”
“否則呢?”武紅英快要氣笑了,“伏光門門主一行人,如今就住在谷中,隻待我将你抓回。”
該來的終是來了,方撷真再度想到“死”。
血債血償或許是最平正的生死觀,方撷真卻瑟瑟發抖着不接受,然而她又相信,有武紅英在,自己不會落到那般悲慘境界。
她與血刃峰的事……也是武紅英不遺餘力地為她擺平。
“我已替你打算好。”武紅英道,“無論如何魏澄都因你而死,你不能一點代價都沒有。親口道歉便不必特意提,罰跪與杖責也要有,再之後,便禁閉一年吧。”
方撷真耳根動了動:“……禁閉?”
“趁着一年好好練武,明年有五年一屆的論劍大會,我不求你名列前茅,隻求你叫人看看你的風采!”
武紅英起身,烏眸稍阖:“你曾和‘謀劍’程芙有緣,難道就不羨慕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