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不是個随心所欲、肆意妄為的人,她的理智告訴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應在今夜與方撷真劃分開界限。
然而話到嘴邊,難開口得很。
“你不說話,我們就來比劍!”
方撷真拔出劍:“你赢,随你,我赢或是平局,你就說真心話,是好是壞都無所謂!”
她的佩劍,是方虹贈予她的禮物,祝賀她學會了第一套防身術。
程芙也不是個自信的人,她僅在和師妹裴雁晚相處時唇齒活泛些,偶爾提一提自己才是那個能做“天下第一劍客”的人,實則這話語全是姊妹間打趣。
她又意識到自己從未在方撷真面前打趣過,以後應當也不會了。
“好。”程芙也拔出劍,“我們比劍。”
方撷真曾被方虹悉心教導過兩三年,仍未進步到高手水平。如今換了武紅英來教,盡管有飛躍,可習武是件天長日久的事,換作世上任何一個有天才之稱的人,都不可能在毫無基礎的前提下,僅在短短兩三年内,就追上程芙的水平。
兩柄劍皆泛着光,相比方虹在武器鋪子裡買的普通劍器,名劍蜉蝣簡直是光逼秋月、輝若星芒,劍身又薄如蟬翼,恍惚一望,還以為此劍呈透明之态。
是方撷真先出手。
她畢生的本事都用在這裡了,她要赢,最不濟也該是平局,如此一來,程芙就能說真心話,就能敞開心門了!
不論程芙有沒有視她為真心朋友,她都認!
程芙瞧出方撷真的吃力和急躁,眉心掠過一絲不忍,她便揣着這份不忍,毫不留情地一提一劈——咔。
兩人皆是愣住,方撷真甚至還保持着格擋的姿勢。
她的劍斷了。
咔,砰,斷成兩截,掉在地上。
若是生死關頭,程芙已取了敵人性命,可這不是生死關頭,她便有了幾分驚慌,連忙撿起劍:“……抱歉,我鑄劍本領很好,我會修好。”
方撷真猛地吸了兩口氣,顫顫巍巍接過斷劍。
這是把很年輕的劍,出爐不過四五年,卻意義非凡。
“能修好嗎?”方撷真怎能不窩火?眼裡已經有火星在冒了,語氣卻是期盼的。
“能。”這對程芙而言,輕而易舉。
*
兩日後,遠道而來的賓客們陸續返程;又十日,程芙回到雲州,着手為方撷真補劍。
雲州是晴是雨,方撷真無從得知,她隻知近些時日要在武紅英面前做個乖女兒,将未能消除的疑心全部消去。
這一日,武紅英便交了事情給她做,是小事:“谷裡要造一匹弓弩,你去辦。”
方撷真一下子蹦起來:“怎麼辦?”
武紅英默了默,對女兒的态度不太滿意:“木材、鋼材、絲麻……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本是教導的話,卻令方撷真不安,脊背冒起冷汗了:“母親,我哪裡不好嗎?”
她為了換取武紅英的信任,天真地将留仙原上那幾年的身心遭遇全盤托出,以為誠實的孩子,一定能得到長輩的喜愛。
如今她便要自食惡果,成日裡小心翼翼。
武紅英知道方撷真的不安從何而來:“你總歸要鍛煉自己,将來水月谷全靠你。造弓弩不難,咱們谷裡就能造,隻是要到外頭采買材料。你若還有不懂的,再來問我。”
由此,主理打造弓弩,就成了武紅英交予方撷真做的第二件事。
方撷真倍加珍惜。
從前在駱都,她和方虹一起做些小本生意,倒也吃穿不愁,還能供她到學堂讀書。
因此她躍躍欲試地領人上了街市,一家一家鋪子地詢問,貨比三家,力求買到最合适的材料。
當晚她将成果報給武紅英,武紅英聽完,明顯地怔了下:“你是自己上街問的嗎?”
“否則呢?”方撷真不明白。
“倒也不必如此親力親為。”武紅英覺得女兒在民間做普通百姓做得太久,沒有驅遣過人,缺乏某方面的經驗,“你大可以用少谷主的身份下令,派别人去做。”
方撷真問:“那我做什麼?這不是母親交給我的事情嗎?即使我需要人來助我,也應事事把關啊。”
“是方虹将你教成這樣。”武紅英面前擱着一張棋盤,棋盤對面卻空空如也,沒有坐人,“皇帝高座龍椅,不會親查貪官污吏;将軍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并非次次都沖鋒陷陣。”
她掀起烏黑的眸,望向方撷真身後空曠的位置:“你也該有些少莊主的做派——進來。”
方撷真懵了一瞬,幾瞬過後才知武紅英是在和門外的人說話。
門從外打開,來人竟是武綠華。
姨侄四目相接的瞬間,方撷真心中的厭惡油然而生,忙辭别了武紅英,擡腿便要離去。
卻不想擦肩而過時,武綠華鬼魅似的輕道一句:“……好生恨我啊。”
“你——!”越是纏綿的招數,越惹人惡心,方撷真怒發沖冠,胳膊一擡就向武綠華身上推,竟推了個空,還害得自己趔趄好幾步,險些跌倒。
武紅英擰眉,喚了聲“真兒”:“要不要緊?”
“娘,你是要和她下棋!”方撷真撲到母親腿邊,“她想殺我啊!她真的那麼做了,還險些得逞!”
在血親之間做抉擇不是容易的事。
妹妹,相伴四十餘年,卻是造成此生最大痛苦的幕後黑手;女兒,千辛萬苦從肚子裡生出來,卻僅有幾個月的感情。
武紅英不殺妹妹,也不會不保護女兒。
她扶起方撷真,摸了摸女兒的頭:“以後你們兩個,見了面,繞開走。”
方撷真臉部肌肉近乎不受控制地抖動,她眸底是憤怒的烈火,隻恨燒不起武綠華這惡魔:“你等着!”
“好啊,”武綠華嗓音很輕,柔柔笑道,“我等你來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