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走後,扶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回神。
她想過讓甯洵當側夫,讓謝九儀當側夫,甚至是裴慎,可卻從未想過宋淮。
他那樣的人,十八歲便三元及第,金銮殿上被父皇親點為一甲狀元。
在扶搖心中,他克己慎禮,清潤皎澈,似天上月,山巅雪,不可亵渎。
光是将他的名字與側夫放在一起,扶搖心中便直打寒顫。
她在被子裡,雙手合十,口中念叨:“罪過罪過。”
經過這番折騰,扶搖再也睡不着了,裹着被子滾了幾滾,唉聲歎氣地頂着一頭亂發,從被子裡鑽了出來。
“殿下……”汪公公眼含擔憂,躬着身子,小心詢問,“您哪裡不适?要不要傳太醫來瞧瞧?”
扶搖擡手胡亂拂開臉上亂發,現出兩彎輕攏的黛眉,隻道:“去禦書房。”
乘暖轎到禦書房,汪公公恭敬打起門簾,扶搖跨過門檻進屋,便見少傅坐在禦案後,身穿一襲海青藍金絲五彩錦雞圓領袍,頭戴烏紗,在澄明的宮燈下,更顯面如冠玉,清貴無雙。
宋淮聞聽腳步聲,從奏折間擡眸望去。
扶搖的目光,蓦地撞進他點漆般清亮的眸子裡,一瞬間倏忽心慌,扶搖迅速别開眼去。
“殿下。”
宋淮起身離開禦案,向扶搖行禮。
扶搖手上揪緊,目光認真凝着香爐上袅袅升騰的青煙,片刻後,又快步往西側屏風後走去。
宋淮再擡眸時,就望見織錦的鳳鳥裙裾在屏風後一閃而過。
宋淮:“……”
汪公公望着殿下消失的地方,瞬間又轉過腦袋看宋淮,見他一臉莫名,便疾步去追扶搖。
屏風後,扶搖沉默地坐在圓桌前,汪公公試探道:“殿下,您……”。
“我餓了,去禦膳房拿糕點來。”扶搖忽然道。
“……您方才不是用過早膳?”
扶搖轉過一張冷俏的玉面,擰眉道:“啰嗦!”
一瞬間,汪公公的腰身愈發佝偻下來,連聲答應,便轉身出去吩咐。
“慢着。”扶搖又道:“尋張桌案來,擺到窗下去。”
汪公公:“……”
殿下又要做什麼?
等糕點送來後,汪公公卻見殿下隻撚了塊茯苓糕,手肘撐在桌上,半天也沒有咬上一口。
不多時,外頭傳來搬動桌案的聲響,汪公公出了屏風去看,見内侍們擡了張紫檀八仙桌來,他忙上前指揮。
“殿下,桌案擺好了。”汪公公進來禀告。
扶搖從怔忡間回神,将咬了一口的糕點放下,起身轉出屏風,目光瞧着窗下的桌案,道:“将我的椅子放過去。”
宋淮從禦案後再次起身,行至扶搖身前,問道:“殿下,您這是……”
“我在這邊批折子。”扶搖打斷宋淮的話,轉過身,留給他半張側臉。
宋淮微怔,眸子裡現出迷茫的神色。
汪公公和沈興雖也不明所以,但也隻管聽吩咐,将扶搖墊着軟錦的圈椅搬過來,又拿來奏折、文房用具等,一一規整地擺放到桌上。
扶搖坐下,批了半個時辰折子,又寫了一篇小字,逃也似的回了廣揚殿。
廣揚殿次間,扶搖手托雪腮,趴在暖炕上,月白織金的鳳鳥裙裾鋪了滿榻。
汪公公見扶搖悶悶不樂,一時不知怎麼開解,隻小心翼翼道:“殿下,要不叫公主來陪您說說話?”
扶搖失力般松開手,整張臉埋進軟枕裡,悶聲道:“都出去。”
她現在誰也不想見。
心裡亂糟糟的,為何不敢與他對視?
為何腦海中反複出現那日自己抱着他的情景?
在香山,他為何會說——明年我們再去看紅葉?
一連好幾日,扶搖中了魔一般,不敢見他,但又總是想起他。
這天下了一整日的雪,晚間,扶搖去慈甯宮尋安甯,下軟轎後徑直進到東偏殿,見安甯坐在桌案後寫字,她幾步走過去,打眼一瞧,又是佛經。
扶搖像一陣風似的卷進來,倒将安甯吓一跳,宮婢們為扶搖脫狐裘氅衣,安甯擱下筆,起身去迎她,“外頭下雪呢,怎麼這時候來了?”
扶搖也不說話,身子一仰躺到暖炕上,桃粉對襟長衫鋪展開來,襟前金絲銀線密繡的百蝶穿花紋,在宮燈下瑩瑩泛光,栩栩如生。
安甯過來,坐到扶搖身邊,傾身凝着她,“怎麼了?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前頭大臣又惹着你了?”
扶搖轉身環抱住安甯,将臉埋進她腰間,軟若雲絮的衣料貼着她臉頰,扶搖悶悶道:“給我讀話本子罷,我想聽。”
安甯滿臉霧水,鬧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移目去看汪公公,卻見他也憂愁地搖搖頭。
不多時,宮婢們都出去了,隻留汪公公和安甯身邊伺候的魏嬷嬷,室内響起安甯溫柔輕緩的聲音。
“……沈小姐與杜相公因春日詩會結緣,又以詩作别。歎世間多少癡情兒女,悖于門第,不得厮守,杜相公離京遠去江南,托人送來訣别詩,沈小姐展信觀之……”
“墨痕猶帶舊年癡,寫盡相思不是詩……縱使相逢應陌路,人間最苦有情時。沈小姐當即哭成個淚人兒,此後數月,行也相思,坐也相思,一縷香魂,竟随那杜相公去了……”
換作以往,扶搖必定嗤一聲:“寫的什麼歪詩。”
而今日,她卻默不做聲,隻是安甯顯然被這故事打動,不覺紅了眼眶,“緣來緣去,終究緣空。譬如春花逝水,追不得,留不住。”
汪公公與魏嬷嬷兩人垂首立在一旁,靜默聽着,此刻安甯公主明顯神傷,汪公公不由擡眸去瞧,見公主眼睫低垂着,一張芙蓉面,現出哀婉的神情。
都是豆蔻一般未解風月的女孩子,不知怎的,今日卻好似從那話本裡,懂了情一般。
扶搖的腦袋枕在安甯腿上,半晌,坐起身問道:“安甯,你有喜歡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