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刻多鐘,宋淮将扶搖帶到一處隐蔽的斜坡邊。
他将扶搖放下,攙扶着她胳膊問:“殿下,您還能走嗎?”
扶搖摔下陡坡,左側的身子很痛,但仍舊堅持道:“能走。”
“斜坡邊有個凹槽,我們到那裡去躲躲。”宋淮說着,先往斜坡下走,回頭伸出手來牽扶搖。
方才驚心動魄的奔逃,這時候,扶搖才來得及去看他,但見他身上襕衫被樹枝劃破,頭上玉冠也掉了,臉上還被劃出了兩道血口子,如此形容狼狽,與平日裡那個清冷矜貴的少傅簡直判若兩人。
扶搖蓦地笑了。
都這時候了,太女殿下竟還笑得出來,宋少傅看眼扶搖,無奈道:“殿下,快走罷。”
扶搖想到自己估計也跟他一樣狼狽,收了笑意,将手遞給他。
宋淮在前,撥開及膝高的荒草,領着扶搖小心往前走,将她帶到背靠山坡的凹槽處。
這個凹槽處于整片陡峭下斜的山坡正中間,周圍草木深攏,确實夠隐蔽。
扶搖望着凹槽裡的荒草有被人壓過的痕迹,不由笑道:“看來我是到了少傅的秘所了。”
宋淮無奈笑了笑,伸手去脫外衫,道:“草木紮人,恐怕傷着殿下,權宜之計,隻能用衣衫給殿下墊墊。”
“别。”扶搖擺手道:“你好生穿着,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這個,快點讓我坐下來,我渾身都痛。”
宋淮隻好停住解衣扣的手,去扶扶搖坐下,等安頓好後,又轉回去撥動草木,遮掩來時痕迹。
見收拾得差不多了,宋淮走回來,扶搖拍拍身側,道:“坐。”
宋淮行禮道:“謝殿下。”
扶搖忍不住翻白眼,自嘲道:“别謝來謝去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回去呢。”
“殿下乃天命所歸,自有神明庇佑,定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宋淮正色道。
扶搖“嘿”了一聲,擡手拂開落在額上的碎發,轉頭凝着宋淮,“我說少傅,這裡又沒有别人,你能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跟我說話,我們才一起經曆過生死诶,你就别一本正經像個老古闆似的了。”
宋淮将扶搖腳邊幾株直立的雜草拔掉,抿唇笑道:“是,正常說話。”
說着,他伸手拿過扶搖的手,将掌心翻開,就見兩隻手掌以及手指上橫陳着血紅的勒痕,宋淮呼吸收緊。
扶搖望着手掌上的血痕,仿佛麻木到不會痛了,自從父皇出宮,她這手可遭大罪了,不是被秦王打,就是遇刺受傷,想到身旁的某人也害她被秦王打了一次,就道:“現在知道看我的手了,上回被秦王打,不知是被誰害的。”
宋淮垂下眼簾,頓了片刻,柔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不這樣了。”
“那以後幫我把二十篇功課都寫完。”扶搖趁機敲詐。
都這時候了,宋淮沒想到扶搖還惦記着功課的事。
但都這時候了,隻要殿下能安然回去,做回那個天生尊貴、無憂無慮的太女殿下,讓他寫多少功課都願意。
“隻要殿下平平安安,無論要臣做什麼,臣都照辦。”
他說着,從懷中拿出方帕,一點點仔細拭去扶搖手上的塵土繩渣。
他動作又輕又柔,長指拂在手心酥酥癢癢,扶搖擡眸,在初秋将暮的天光裡,望見少傅低垂的長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暗影。
他的神情,溫柔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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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裡一陣狂風刮過,樹搖草動,嘩嘩亂響。
須臾,下起細雨來,程執玉滿目瘡痍,後槽牙緊咬,沿着墜馬滑出來的痕迹一路往下,走了約有三四尺,終于在坡底看到倒在地上呼呼噴鼻息的飛雪。
程執玉快步上前,在馬頸邊半跪下來。飛雪那雙大眼睛又變得溫順了,看到熟悉的人,它眨了眨眼,像是知道自己即将死亡,亦或是擔心主人,它濕潤的眼中,淌出大顆大顆淚珠。
程執玉擡手撫了撫馬頭,焦急地去檢查馬鞍,看到錦袋裡的麻繩被抽了出來,他心中一喜,立即将麻繩拿到手中辨認,見繩子上有血迹,他猛地擡頭,視線倉皇地掃視周圍,急切呼喊:“扶搖!扶搖——”
他的呼喊聲穿透了山谷,一遍遍回響,卻隻換來空蕩蕩的寂靜。
山風掠過樹梢,帶起沙沙聲響,程執玉的心漸漸沉下去,起身又在四周搜尋,不見人行痕迹,也不見宋少傅的蹤迹,隻得回去坡頂。
在上去之前,程執玉揮刀割斷馬頸,提前結束了飛雪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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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凹槽處,宋淮從懷裡拿出常備在身上的創傷藥,小心灑在扶搖手上,輕聲道:“殿下,有些痛,您忍忍。”
扶搖咬住牙,等回去知道是誰害她,她非将那人抄家滅族不可。
藥粉不多,傷口卻是四道橫貫手掌和手指的長條血痕,宋淮用得很小心,待上好藥後,他撕下袖袍,為扶搖包紮傷口。
才包紮好,天上卻下起雨來,扶搖苦笑:“早知道真龍天子這麼難當,我就不當了,這賊老天也夠壞的,沒見你人間的龍女正受難麼,怎麼還下起雨來了。”
宋淮瞧了眼密林上方深灰色的天空,手上快速去解外衫衣帶,要用衣裳給扶搖遮雨。
扶搖見他又脫起衣服來,歎道:“行了,才多長時間,就脫兩次衣衫了。”見他動作不停,便用裹着袖袍的手去扯他,“你别忙活了,我經些風雨挺好的。”
宋淮不語,隻固執地脫下外衫,又固執地将衣裳撐在扶搖頭頂。
頭頂的衣裳像一把傘,将并肩而坐的兩人攏在狹小的空間裡,扶搖又聞到少傅身上清淡的墨香,聽見他說:“殿下不必經風雨,殿下永遠永遠順心如意。”
他的聲音雖輕卻堅定,像某種誓言,扶搖詫異地側首去看他。
扶搖不知,在昭武十七年,八月初八的傍晚,在細雨霏霏的山間密林,宋淮決定,盡此一生,讓顧扶搖永遠永遠順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