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瑛也愣住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還在冷宮裡的時候,皇後玉雲山将他帶到身邊,給他們母子吃穿,許他以進太學念書的機會。
等到玉雲山去時,屏退了所有宮人,隻留他一個,氣若遊絲地囑托:“這些年來,我早已視你為親子,秋逢,你替我……看好微兒,照顧他長大……”
他想,他也曾期待過弟弟的誕生與成長,等他成為北晉的王,他或許會如書中寫過的每一位忠臣良将那樣,輔佐新晉的天子,守好北國的河山。
後來,秉筆太監按住邊城情報,逼得他母親以性命傳遞,從此打碎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兄弟情分。
雖然這與謝微并無關系,但他又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所以五年前江州漁船,他親自動手殺了謝微一次,權做兩清。而今,他沒想過二人會在回南城針鋒相對上,他有心放謝微一條生路,卻不曾想,五年時光後,他奉命輔佐卻又不曾真正放在眼裡的太子弟弟,已長成了他需要仰望的模樣。
更沒有想到,方才還運籌帷幄的人,不過瞬息間就面色灰白,生機枯敗下去了。
枯榮有序,死生無常,人生爾爾,及至終末時竟如此公平。他有些想笑,于是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在場之人皆怒目而視,唯有虞鸢抱緊謝微,仍徒勞地将自己的内力輸送過去。
她仿佛五感盡失,茫茫天地間隻能看見眼前雙目阖上的青年。
無措、震驚、憤怒、傷懷……情緒如滔天巨浪翻湧而來,讓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内心深處明了,在這離京城千百裡外的陽關沙漠中,無人可醫無藥可救,做什麼都是徒勞。
但她還是不願相信,不敢相信。
“嚯、嚯……”
城門口東北角處,突兀地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越冬拄着根鵝黃拐棍,一步一頓地走上前來。
“達官顯貴,帝王血親,也有今日啊……”
虞鸢恍如從夢魇中被驚醒,蓦地擡頭看去,蓬頭垢面的老者雙臂展開,旁若無人地揮動着。
“是你。”她嗓音仍帶着滞澀。
“是我。太子妃娘娘,沒有料到吧?”越冬依舊不修邊幅,身周氣息卻和之前思過樓中神秘緘默的模樣大不相同,他的眼神中,隻剩下要颠覆一切的癫狂之色。
“你這是做什麼!”九莺怒罵出聲。
越冬恍若未覺,嘶啞着嗓子道:“為什麼?嚯……因為我恨啊!”
“我上任陽關數十載,不說政通人和,至少沒出過什麼大亂子,那年邊城大旱,我上表請援,謝瑛來時,我真以為天邊的太陽要照進戈壁灘來,誰知道……
“你們要鬥便在皇城内鬥好了,跑到我這裡來玩弄權勢做甚!是,沒錯,是我把他交出去以平民憤,可陽關城卻在他的報複下幾近成為一座死城,十多年啊,玉京可有過問一句?我恨啊!你們這些上官都該死!”
虞鸢鳳眸中,是壓不下的哀戚與憤怒。
偏越冬還要火上澆油:“碩鼠之輩,空食我黍!如今我殺了他,太子妃殿下,您想殺了我嗎?您大可以殺了我,再像曾經的譽王那樣,重新把控住回南城,但九瓣蓮之毒頃刻入骨,有您身邊那位陪葬,老夫這十多年暗無天日的生活,便不算白捱!”
他以中庸之道治理陽關半生,可在思過樓中關押許多年後,行事間竟有了點謝瑛不求苟全性命,但求目的達成的意味。
越冬手舞足蹈,邊比劃邊癡笑,他還要再說,虞鸢卻沒再給他機會。
“噌——”
含光劍以不亞于先前那根銀針的速度出鞘,直接将他定死在了城牆上,凜冽的劍光閃過,面容清冷的女子緩緩站起身。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不評判,不解釋,含光劍将越冬釘住,神情瘋癫的老者仍保留着張口欲言的動作,卻永遠地被定格在了這一瞬。
虞鸢并未取回含光,揚手召出謝微的佩劍,承影劍像是感受到主人殘留的意志,在她手中悲鳴着,發出嗡嗡的聲響。
寶劍尚且有靈,人又豈能無心。
她提劍從街道上,一步一步邁向金殿的方向。
回南城很是寂靜。或許是女子身上那股獨屬于生死之間的殺氣過于冷冽,又或許,衆人都在等待她的抉擇,等一個新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