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钗布裙的姑娘用灰色的布條挽住了秀發,面上覆着輕薄的面紗,她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正挽着袖子搗藥。餘念七到人間之後,在醫館已經三年有餘,而餘落葵也從一個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學徒小鄭出了師,娶了個頂溫柔的女子,仍然留在醫館打下手,一切都是那麼平平淡淡,若是能夠一直這麼平平淡淡該有多好。
可惜天不遂人願,依舊是一年大雪,但是瑞雪兆豐年似乎是一個笑話。
景平三年初春,大雪六日,莊稼幼苗全都凍死,江南疫疾爆發,鎮南侯爺奉旨南下。
自從瘟疫爆發,醫館的燈徹夜未滅過,但是,不夠,遠遠不夠,就算救活了,也是餓死,凍死,疫疾、饑荒,哪樣不是要人命的東西?
原是萬物複蘇的好時節,一場突如其來的飛雪,斷了多少百姓的生路。
“餘大夫,救救我的孩子。”醫館門口一個衣衫破爛的母親抱着懷裡已經咽了氣的孩子,跪在雪地裡聲嘶力竭地哭喊着。
“夫人快起來。”同樣用帕子捂着口鼻的餘大夫連忙把婦人攙了起來,他眉頭緊皺,重重歎了口氣,看着那個不知死了多少時辰的孩子,“讓孩子入土為安吧。”
那婦人發出一聲悲鳴,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不肯撒手。她的哭喊引得行人紛紛側目,但是人們見慣了,麻木着望着她。
直到有人率先開口道,“人已經死了,還是騰出地方來給活着的人看病吧。”也有人把婦人拉到了一旁,騰出了醫館門口的地方。
餘大夫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最後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病人湧進醫館,本就不寬敞的地方,顯得愈發小了。
見狀,念七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進屋幫忙去了。
“大夫,大夫。”一個中年人撸起了自己的袖子,漏出一大片猙獰的傷口,他有些瘋癫,吼道,“這些東西割了又長,割了又長。”
他的手一直抖着,話說間,胳膊上竟然又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雜草一樣的紋路。
衆人見狀,連忙與他拉開了距離,他的身邊空出一大片,所有人都驚恐的看着他。
餘大夫也大吃一驚,他從醫多年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病症。
這本來席卷這個江南小鎮的隻不過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頭疼發熱,但是短短半月,這病越來越嚴重,甚至于身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條紋,無一例外,身上出現條紋的人,都無一生還。
話說間,還沒等餘大夫把脈診斷,這個男人就倒在地上抽搐了起來,他口裡吐着白沫,像條瀕死的魚一樣,不停地撲騰着,沒有人上前,他們看着這詭異地一幕,已經呆住了。那個男人漸漸沒了聲息,他身上那詭異地條紋愈來愈明顯,似乎有一種“破土而出”的架勢。
事實上也是如此,那些條紋,從他的身體裡迸發出來,沒有流血,隻有微微發綠的枝葉,那死不瞑目的男人的嘴裡吐出來一個樹木的枝丫,上面,一朵小小的苔花正在盛開。
“妖怪啊!”人們驚呼着,想要遠離這詭異地一幕,他們推着身邊的人,想要沖出醫館。
但是,最先沖到門口的人突然不動了。
後面的人開始破口大罵,但很快變得激動,人群也霎時間騷動起來。
門口是一群身着黑衣的人,他們個個佩戴着刀劍兵器,圍住了醫館。其中一個人捧着一個袅袅的香爐走進了醫館,人們自發讓開一條道路來。
“是無殇!”人群裡一個胳膊上已經發芽的男人大喊道,“咱們就有救了!”
“後面的别擠了!無殇派人來了!”前面的人停住了腳步,後面的因恐懼想要跑出來的人撞上了人牆。
一個身着青衣的的少年從烏壓壓的人群裡走來,他雙手抱臂,抱着一柄劍,踱進這個小醫館。
“諸位!”青衣少年抱拳道,“請不必驚慌,我等是奉命來此解決因妖物導緻的疫疾的。”
“這是異香,可以遏制諸位身上的妖氣流竄,還請諸位放心坐下。”青衣少年身後一黑衣弟子捧着一個精緻的墨色香爐走進了醫館,人們自發地為他讓出一條路來。衆人此刻才安心坐下,互相安慰着身邊的人。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人群便接二連三地昏睡了過去。但是餘念七沒有,她坐在地上,也裝模作樣地倚在桌子腿上裝昏睡。
但是那個青衣少年明顯沒有被騙到。他徑直停在了餘念七面前,嘲諷的居高俯視着她。餘念七默念着讓他趕緊走,希望他沒發現自己,但事與願違。
“還裝?”他開口。
餘念七見裝不下去,隻好坐了起來,有些警惕的看着他。“不是妖怪?”那個少年饒有興緻的挑了挑眉,他蹲下來與餘念七平視,“你來無殇吧。”
“叫什麼名字。”他問,“我可以帶你直接去見師傅。”
餘念七不語,隻是擡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面前的人。
“我是江逾白。”他道,“你不必害怕,我們是無殇弟子,我看你是個好苗子,這才問問,你待在醫館裡是屈才了。”
“無殇?”餘念七在天界聽過這個名字,是人間一個斬妖除魔的名門正道裡最大的派系,門下弟子衆多,聲望極高。
“是啊,要不要考慮一下。”江逾白溫爾一笑。
“不要。”餘念七搖頭,她自己就是妖怪,去捉妖組織幹嘛?自投羅網嗎?
江逾白吃癟,于是轉身走到了口裡吐花的男子身旁,俯下身細細觀察了起來。“這瘟疫是從何地開始的,你們鎮上哪裡最先有的?”江逾白問道,方才來路上他觀察過,這鎮上隻有這麼一座醫館。
“南邊,挨着靈山。”餘念七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
江逾白點了點頭,吩咐手下人把那個男人的屍體安置好,帶着一部分人,出了門。
臨走,他轉頭對的念七道:“ 勞煩姑娘跟我們走一趟,我們初來乍到人生路不熟多有不便。”念七不好推辭,隻好任由他們拉着自己去了靈山。
靈山深處,人迹罕至的一窪濕地中央。一個身着嫩綠色衣裳的女子,披頭散發,狀若癫狂。
她身邊七零八落開着的花,竟與醫館裡死去的那個男子身上的花一模一樣!
她呆呆地數着指頭,自言自語“他要回來了,我得去給他做吃的了。”她掙紮着要起身,可是那髒兮兮的衣裳下,壓根就沒有腿,隻有一個粗壯的植物根莖,她掙紮了多次,也沒法起來,眼裡染滿了癫狂之色。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藤蔓爬上了她的臉頰,她撕心裂肺地仰天長嘯。
一時間地動山搖,土地裡似乎有什麼蠢蠢欲動,呼之欲出,周圍的樹倒下一大片。
山在顫抖。
淩冽的笛聲響了起來,地底下的東西漸漸不敢再放肆。
“淩霄子!”女人匍匐在地,指甲嵌進了石縫裡,她怒無能的吼着,眼裡映出了那人的身影,玄衣玉冠,手執長笛。
山搖晃的更厲害了,她的眼神不那麼分明,隻剩下一片混沌的白色。
淩霄子又吹起了笛子,旋律不似方才那般肅殺,但似乎缺了一點什麼。
缺了一支蕭。
女人混沌的眼裡落下了一滴清淚,她緩緩起身,茫然的環顧四周,喃喃自語“旋靈——”
一曲終了,這方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女人如同石像一樣等着那人的回答。
可惜,那人已經死了。
被喚作淩霄子的男子,嫌惡地瞥了地上的女人一眼。
他收了笛子,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前塵:扶風旋靈——